那雙腳步尚未出現(xiàn)，先到來的是氣味——像雨后鐵欄桿被風(fēng)烘干，又像新拆封的粉筆，帶著微微苦澀的嗆鼻。簡憂把被子掀開一條縫，讓那氣味鉆進(jìn)來，像讓陌生人進(jìn)門。她忽然想起，這是十月中旬特有的味道：去年第一次月考那天早晨，廣播里放著《校園的早晨》，空氣里就是這種鐵銹混粉筆的味道。她記得自己站在操場后排，陽光斜切過來，把“712”三個數(shù)字照得發(fā)亮，照得她眼底發(fā)疼。

氣味一旦有了年份，就像舊唱片被重新放入唱針，咔嚓一聲，后續(xù)旋律自動播放。她沒來得及阻止，腦海已經(jīng)浮現(xiàn)那張排名表：陸晏江，第一，712；她，第三十七，612。整整一百分的溝壑，像被刀刻出來的斷層，她在這端，他在云端。斷層之下是黑的，她看不見底，于是把“712”抄在草稿紙背面，抄了滿滿一頁，像給無底洞墊腳。

現(xiàn)在，那一頁草稿紙就躺在筆袋里，與銀杏葉、與“今天不許哭”的便簽、與凌晨四點的紙船一起，組成一只暗色的百寶箱。她伸手去摸，指尖先碰到紙船尖銳的折角，微微的疼，像提醒她：時間已經(jīng)超載，別再往箱子里塞記憶。可她管不住自己——她抽出了那張草稿紙，在黑暗里攤開，用手指去描那些數(shù)字的凹陷。描到第七遍，紙面起毛，像被蛾子啃過；描到第十七遍，數(shù)字突然斷裂，“7”被攔腰折斷，“1”斜斜地滑走，“2”向后仰倒——它們在她指腹下碎成三截，像一場無人知曉的礦難。

她忽然喘不過氣，胸口被那塊“幾乎不存在”的濕點堵住，此刻它瘋狂膨脹，變成一滴不肯蒸發(fā)的淚。淚把氣管擠成一條縫，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吸，像金魚在淺水里掙扎。耳機(jī)里雨聲還在下，鐵珠變成細(xì)針，一根一根釘進(jìn)耳膜，釘?shù)阶钌钐帟r，她聽見“咔噠”一聲極輕的脆響——不是來自外界，是顱內(nèi)某根弦終于崩斷。那根弦崩斷的瞬間，世界反而安靜了，雨聲退遠(yuǎn)，紅燈暫停，連自己的心跳都被按下靜音。

安靜得太過分，她反而害怕。她摘下耳機(jī)，黑暗像潮水涌回，帶來更遠(yuǎn)處的聲音——

先是宿舍樓下鐵門“哐啷”一聲被風(fēng)撞合，接著是值班老師的電筒掃過玻璃，光斑在天花板一閃而逝，像搜捕逃犯。她屏住呼吸，數(shù)秒，等那束光走遠(yuǎn)，才慢慢吐氣。吐出的白霧在簾子內(nèi)升騰，像給無形的刀鍍上一層霧刃，刀刃對準(zhǔn)她自己，卻遲遲不落下。

她需要一點聲音來確認(rèn)自己仍在安全區(qū)。于是她從枕頭下摸出那支自動鉛筆，按下筆芯，在歷史《五三》的扉頁空白處寫字——不寫數(shù)字，也不寫名字，只寫一個字：

“撐。”

筆尖劃破紙纖維，發(fā)出“嗞——”的一聲長嘆，像把黑夜割開一道口子。她順著那道口子，又寫：

“再。”

第三個字她沒寫，因為燈忽然亮了——不是宿舍燈，是走廊燈，從門頂窗透進(jìn)來，像一把橫放的梯子，梯子上爬滿灰塵。她盯著那束光，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游泳館，水下燈突然打開，池底出現(xiàn)一條白色的光帶，她沿著光帶游，以為能游到出口，卻一頭撞在池壁，鼻子涌出溫?zé)岬难Ｄ且豢蹋谝淮蚊靼祝汗庖矔_人。

走廊燈滅了，梯子被抽走，她回到原處，鉛筆芯仍懸在紙上，像被定格的秒針。她忽然失去繼續(xù)寫字的力氣，手一松，筆滾到枕邊，筆芯斷在黑暗里，發(fā)出極輕的“嗒”。那聲音像給某段無人知曉的獨白打上**，她順勢閉眼，把自己重新埋進(jìn)黑暗。埋到一半，她聽見“沙——”的一響，像有什么東西從書桌上滑下，落在地板上，接著是“啪”，輕而小，像一滴水砸在棉花里。她懶得去探，黑暗會自動消化一切掉落物，包括她自己。

可那聲音并不打算停止——“沙——啪”“沙——啪”，節(jié)奏越來越急，像有人在黑暗里洗牌。她被洗得心煩，伸手去摸，指尖觸到一片冰涼：是那片銀杏葉。葉柄朝下，葉尖朝上，正貼著地板被風(fēng)拖動，一下又一下，像試圖爬回她的床。她抓住葉柄，葉子在她指間掙扎，葉脈凸起，像老人手背的青筋。她忽然害怕它真的會爬走，于是把它重新夾進(jìn)《五三》，夾在最厚的《辛丑條約》章節(jié)，讓條約的鉛字成為它的牢籠。

葉子安靜下來，黑暗重新合攏。她側(cè)臥，臉朝向墻壁，墻壁的涼意一點點滲進(jìn)臉頰，像給皮膚敷上無形的冰膜。冰膜漸漸擴(kuò)張，從臉頰到頸側(cè)，從頸側(cè)到肩窩，再到整條手臂。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變成一塊人形的冰，冰里凍著無數(shù)細(xì)小的裂縫，每一條都寫著“712”。只要再輕輕敲一下，她就會碎成粉末，風(fēng)一吹，就散在黑暗里，連聲音都不會有。

她等待那一下敲擊，卻先等到的是腳步聲——

不是走廊，不是隔壁，是黑暗最深處，極輕，極慢，像赤腳走在棉花上。一步、兩步、三步……節(jié)奏與她的心跳逐漸重合，像有人在背后模仿她的呼吸。她屏住氣，那腳步也停；她吐氣，那腳步跟。她忽然想起生物課老師說的“同步現(xiàn)象”：兩個鐘擺掛在同一墻壁，久了會不自覺對齊。她現(xiàn)在就是那個鐘擺，而另一個鐘擺，正踩著她的節(jié)奏，從黑暗深處朝她走來。

她不敢回頭，因為知道回頭也看不見。她把額頭死死抵在墻上，讓涼意扎進(jìn)眉心，用疼痛證明自己仍在原地。腳步聲卻在靠近，近到仿佛貼在她脊背，近到她能感覺到對方呼吸的溫度——比黑暗更冷，比鐵銹更澀。她忽然明白，那不是什么陌生人，那是她自己，是凌晨四點被放大、被剝離、被具象化的另一個自己。那個自己來找她交換位置：只要她點頭，對方就會走進(jìn)她的身體，而她將永遠(yuǎn)留在黑暗里，成為那道腳步的回聲。

她點頭了——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頭是否動了，只是一種極輕極輕的“咔”在頸椎里響起，像最后一道鎖被打開。黑暗瞬間變得柔軟，像潮水漫過頭頂，她卻不再掙扎。她聽見身體內(nèi)部傳來“沙——”的一響，像銀杏葉終于落地，像冰膜終于裂開，像墓碑上的字終于被風(fēng)抹平。然后，一切歸于安靜，安靜得連航空燈都忘了閃爍。

四點零七分，黑暗重新呼吸，簾縫透進(jìn)一線極淡的藍(lán)。床上的人仍保持著側(cè)躺的姿勢，額頭抵墻，雙手交疊，像等待檢閱的士兵。只是，她的呼吸變得極輕極輕，輕到仿佛有人已經(jīng)替她接過這場漫長的值守。黑暗里，那線藍(lán)慢慢擴(kuò)大，像給黑夜換上一枚新的瞳孔——瞳孔里，一片銀杏葉正無聲地飄落，葉柄朝下，葉尖朝上，像一把合攏的刀，又像一盞熄滅的燈。

四點零八分，航空障礙燈閃了第二十一下，頻率終于恢復(fù)。黑暗繼續(xù)，晨光繼續(xù)，值守繼續(xù)。只是，再沒人知道，剛才那極輕的“咔“聲，是骨頭，還是鎖，還是黑夜本身裂了一道縫。

她維持著那個側(cè)躺的姿勢，額頭抵墻，直到黑暗里傳來砧子壓得低低的嗓音——

“簡憂，你醒著嗎？”

簾子被掀開一條縫，砧子帶著牙膏味的呼吸探進(jìn)來。簡憂沒動，只把交疊在腹前的手指松開一根，示意自己聽見了。

“做噩夢？”砧子用幾乎氣音的音量問。

“沒。”簡憂終于出聲，嗓子像被砂紙擦過，“只是……提前醒了。”

砧子沉默兩秒，把簾子又掀高一點，讓走廊燈那點子慘白透進(jìn)來：“四點十分，你再睡也只剩一小時，不如去洗個臉？我陪你。”

簡憂本想搖頭，可身體先一步坐起——她需要一點聲音，一點活人氣。她點頭，砧子立刻把外套披到她肩上，動作輕得像在拆炸彈。

盥洗室空無一人。頂燈老舊，總是先閃三下才肯亮。簡憂盯著那三下閃光，心里跟著默數(shù)：一、二、三——燈亮，像舞臺開幕。砧子把水龍頭開到最小，水聲變成細(xì)細(xì)的一線，兩人并肩站在池前，像站在同一架平衡木上。

“你最近太靜了。”砧子先開口，眼睛看著水流，“靜得我快聽不見你。”

簡憂用指尖接水，潑到臉上，涼意順著睫毛滑進(jìn)嘴角：“我怕一出聲，就吵到誰。”

“吵到誰？”砧子把聲音壓得更低，“這里只有瓷磚和鏡子，它們不怕吵。”

簡憂抬眼，鏡子里的人眼下泛著淡青，唇角卻意外地平靜。她伸手，在蒙著霧氣的鏡面寫了一個“712”，又迅速用手背抹掉，只留下一團(tuán)渾濁的灰。

“這是什么暗號？”砧子側(cè)頭。

“沒什么，”簡憂淡淡答，“一道不會做的選擇題。”

砧子沒追問，把水龍頭擰大，水聲瞬間蓋住所有潛臺詞。兩人洗完臉，并肩往回走。走到樓梯口，砧子忽然停住：“要不要上天臺吹吹風(fēng)？門沒鎖，我知道。”

簡憂猶豫兩秒，點頭。她們放輕腳步，一級一級數(shù)著，十七級之后是平臺，再往上，鐵門虛掩。推開，夜風(fēng)像裝滿冰塊的袋子倒扣下來，瞬間把睡衣吹得鼓成帆。

天臺面朝操場，航空燈在視野盡頭繼續(xù)它的二十秒循環(huán)。砧子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她：“這里夠空曠，你可以隨便喊——我?guī)湍惆扬L(fēng)。”

簡憂搖頭，卻走到護(hù)欄邊，把手臂伸出欄桿外。風(fēng)立刻托起她的袖口，布料獵獵作響，像一面投降的旗。她張開口，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

“我不想背書，也不想考?xì)v史。”

聲音一出口就被風(fēng)撕碎，連回聲都沒留下。可她心里卻松了一點——那感覺像把滿滿一袋空氣扎破一個小孔，漏氣，但袋子不會爆炸。

砧子背對她，假裝欣賞遠(yuǎn)處燈塔，給她留足空間。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轉(zhuǎn)身：“走吧，再待下去真的要感冒。”

簡憂收回手，指尖凍得發(fā)紅，卻莫名輕快。她跟著砧子往下走，鐵門在身后“咔噠”合上，像給剛才的泄露上鎖。

回到四樓走廊，燈已經(jīng)全開，早起的同學(xué)陸續(xù)抱著洗漱用品穿梭。簡憂低頭看地面，自己的影子被拉長又壓扁，像一條被反復(fù)揉搓的草稿。她忽然開口，聲音仍啞，卻比之前亮了一點：

“砧子，謝謝。”

砧子擺擺手，打了個大大的呵欠：“別客氣，我只是想找人陪我發(fā)瘋。”

兩人相視一笑，笑得很輕，卻足夠把黑暗撕開一條縫。簡憂抬眼，看見盡頭教室的門牌——7班，號碼42，在晨光下泛著鈍鈍的銀。她深吸一口氣，抬腳朝那扇門走去，背影被拉得筆直，像終于找到方向的航線。

四點四十五分，走廊盡頭傳來第一聲開門響，世界開始復(fù)蘇。航空燈仍在閃，頻率恢復(fù)二十，一下一下，像給黑夜做最后的心肺復(fù)蘇。簡憂沒再數(shù)，她把手插進(jìn)口袋，摸到那片被烤得微卷的銀杏便簽，指尖輕輕捻了一下——

“樹沒墜，葉也沒墜，你別搶先。”

她默默在心里把后半句補上：

“至少，撐完今天。”

晨光繼續(xù)升高，銀線變成淡金，落在她腳前，像鋪出一條薄薄的橋。她踩上去，一步一步，把凌晨四點留在身后，讓黑暗先合攏，讓白天先開幕。

四點四十六分，第一陣預(yù)備鈴滾過走廊，像把鈍刀在鐵皮上拖行。簡憂肩頭仍帶著天臺的寒氣，卻被這聲音猛地銼了一下，耳膜里殘存的冰渣簌簌掉落。她加快腳步，7班的后門半掩，教室里燈管只亮了一排，有人把書包當(dāng)枕頭，有人把單詞本豎在桌前沿，嘴型開合得像離水的魚。

她剛坐下，林嶼就從前排轉(zhuǎn)過身，把一沓釘好的A4紙遞過來：“早測，杜老師昨晚手寫的，十分鐘，寫完直接交。”紙張帶著油墨的潮味，像剛出爐的罰單。簡憂翻到正面，第一題是年份填空：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于____年。她握筆，在括號里寫“1840”，墨跡未干，她又添了一個“2”，把“0”涂成實心黑塊，像給一口井加蓋。

林嶼瞥見，小聲提醒：“別改來改去，橡皮屑會卡掃描。”

“嗯。”她應(yīng)著，卻用筆帽在“1842”上戳了一下，戳出一個洞，紙屑粘在校服袖口，像一粒米白的雪。

十分鐘后，杜老師進(jìn)來收卷，目光掃過那個破洞，停了一秒，沒說話，只在題頭畫了個小三角。簡憂知道，那三角是“面批”記號——午休要去辦公室單獨解釋。她點點頭，把卷子反面朝上遞過去，像把一面裂開的鏡子扣在桌面。

早讀正式開始，喇叭里放出《We Are The Champions》，聲音大得能震落窗框里的灰。同學(xué)們跟著節(jié)奏拍桌子，簡憂沒動，她盯著歌詞里那句“no time for losers”，忽然覺得那是對她說的。她低頭，把歷史《五三》立起來，擋住自己的臉，手指卻沿著目錄一行行數(shù)：南京條約、天津條約、北京條約……每數(shù)一條，指甲就在紙上壓出一道凹痕，像給黑暗打 tally。

一支中性筆從左邊遞過來，筆桿貼著一張淡黃便簽：

“中午一起去食堂？我占了靠窗的柱子。”——砧子

簡憂把便簽折成小塊，夾進(jìn)筆袋，回了一個極輕的點頭。她需要人聲，也需要窗子，讓目光有個落腳的地方，哪怕窗外是停車場與圍墻。

第一節(jié)數(shù)學(xué)，高老師講到空集，用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又狠狠涂黑。

“看，什么都沒有，卻永遠(yuǎn)在那里。”

簡憂盯著那個黑洞洞的圓，忽然覺得它像一口井，井壁貼滿她寫廢的草稿紙，每一張都寫著“712”，卻一張也不敢扔。她低頭，在筆記本上畫了一條橫線，又畫一條豎線，像給井口加了一個十字封條。

下課鈴響，她沒動，等人都走光，才從書包側(cè)袋摸出那本歷史《五三》。封面被林嶼用透明膠補過，仍留一道疤。她翻到《南京條約》一頁，拿紅筆在“1842”上描，描到數(shù)字浮出紙面，像兩道新鮮的傷口。然后她在頁腳寫：“記住，別再錯。”寫罷，她把書合上，像合上一本病歷。

午飯她沒吃，只去圖書館，仍不上三樓，只在二樓期刊區(qū)，抽出一本過期月刊，封面是金黃的銀杏，標(biāo)題印著《秋天的多重隱喻》。她站在書架間讀，讀到一句：“落葉并非墜落，而是樹把過去親手遞還給大地。”她忽然合上書，把那句話夾進(jìn)肺里，像給呼吸安上一枚逆鱗。

下午物理實驗，分組，她分到最靠窗的臺子。窗外是銀杏，葉子開始卷邊，像被火烤過的信箋。她伸手，摘一片，夾進(jìn)實驗報告，葉柄滲出淡青汁液，染透紙背，像一枚無聲的郵戳。實驗內(nèi)容是測自由落體，小球從鐵架滾下，砸在地板上，發(fā)出清脆的“噠”。那聲音讓她指尖一顫，仿佛砸的是她自己的胸骨。她記錄數(shù)據(jù)，寫“加速度”四個字時，筆鋒一滑，把“加”寫成“墜”，又匆匆涂黑，涂成一個實心方塊，像給未知立碑。

放學(xué)鈴響，同學(xué)們涌出教室，像被放生的魚。她慢吞吞收書包，把那片銀杏葉拿出來，對著夕照看，葉脈像裂開的地圖，卻找不到任何一座橋。她把葉子夾進(jìn)《五三》扉頁，讓干燥的書頁去吸走葉汁，也吸走她的水分。

夜自習(xí)前，她回宿舍洗頭。洗頭池的水龍頭老舊，水柱忽大忽小，小到只剩一根線時，她俯身，讓那根線直接劈在頭頂，冰冷先是一線，然后擴(kuò)散成河，把她耳里的鼓聲暫時沖走。她閉眼，感受水流順著睫毛滴下，在唇邊停了一秒，咸，像淚。她忽然張嘴，把那滴水含住，咽下去，像咽下一枚不會融化的冰核。

吹頭發(fā)時，砧子遞給她一張便簽，上面畫著一只簡筆的銀杏，葉柄處寫了一行小字：“樹沒墜，葉也沒墜，你別搶先。”她接過，用吹風(fēng)機(jī)的熱風(fēng)去烤那片畫，烤到紙面微卷，像真要枯萎。然后把便簽夾進(jìn)筆袋，與那張“今天不許哭”貼在一起，一黃一白，像兩瓣合不攏的唇。

十點熄燈，她照例最后一個上床。簾子拉嚴(yán)，黑暗像被折疊的毯子，把她整個人包進(jìn)去，包得密不透風(fēng)。她平躺，把手機(jī)亮度調(diào)到最暗，照向手腕，那幾道紅痕在藍(lán)光下變成黑色，像幾條不肯游動的細(xì)魚。她用指腹去推它們，推得皮膚發(fā)白，魚仍不動，只把尾巴翹得更高。她忽然把手機(jī)反扣，讓黑暗重新合攏，在合攏的瞬間，她聽見“咔”的一聲輕響——不是手機(jī)，是骨頭，是胸腔里某根肋骨悄悄錯位，像給心臟讓出更大的跳躍空間。

她閉眼，命令自己睡——命令無效。于是她把今天所有聲音重新播放：霧的流動、銀杏的嘆息、卷子的撕口、水龍頭的線、吹飛機(jī)的轟、肋骨錯位的咔——放到最后，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聲音：自己的哭聲。便簽上寫著不許哭，于是她真的沒哭，只是把哭聲折成更小的方塊，塞進(jìn)心臟的夾層，讓心跳像壓路機(jī)，一遍遍碾過，直到哭聲被碾成薄片，薄得可以透光，卻再也不會出聲。

四點將至，天光尚未亮透，她睜眼，看見簾子縫隙里懸著一線極淡的藍(lán)，像黑夜留給自己的最后一根救生索。她伸手，去抓那根藍(lán)，指尖卻只碰到冰涼的空氣——空氣里，桂花的腥甜終于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即將破曉的冷，像一把刀，尚未開刃，卻已在暗處等她。

她縮回手，對著那線藍(lán)，輕輕吐氣，白霧在簾子內(nèi)升騰，像給無形的刀鍍上一層霧刃。然后她翻身，把被子拉到頭頂，在黑暗里小聲說：“再撐一日。”聲音被棉花吸收，像一粒沙落進(jìn)沙漠，無人知曉，也無回音。

窗外，銀杏仍一片未落，霧已散盡，樹梢最頂端的那片葉子，在將亮未亮的晨光里，像一柄不肯合鞘的刀，又像一盞不肯熄滅的燈，替她守著——一個尚未墜落的理由。

可她知道，燈遲早會熄，刀遲早會鈍，理由也遲早會被下一陣風(fēng)吹成散沙。所以她在等待，等待一個更大的聲音，把黑夜徹底劈開，或者——把她劈開。

四點零五分，她再次睜眼，這次沒再數(shù)心跳，也沒再寫備忘錄，只是靜靜聽——聽黑暗深處，有沒有一雙腳步，正踩著與她相同的節(jié)奏，朝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