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雪摧逼著自己不去想,把那些荒唐和不堪從顱內驅除,注意力轉移到掌心的丸藥。
他雙目失明,嗅覺卻比尋常人敏銳,的確在這丸藥中嗅到了除檀木香之外,一股淡到幾乎可以被忽略的苦澀藥味。
直覺告訴他,這丸藥有異。
池螢怕他以為是莊妃內服的藥,及時解釋道:“是從母妃放佛珠的木匣底板下滾出來的,大約七八顆。”
瓊林姑姑從屏風內出來,看到那丸藥也覺得好奇,趕忙上前撿起檀木匣,掀開匣底的蜀錦內墊,果不其然看到其下斷裂的榫卯,可榫頭卯眼并非用檀木打造得嚴絲合縫,而是用八顆與卯眼大小契合的丸藥充塞在內,方才寶匣摔裂,才讓這些藏得極深的丸藥滾了出來。
瓊林想到什么,背脊隱隱發冷:“這串佛珠是五年前皇后娘娘所賜,說是請崇圣寺的高僧開過光,當日裝在這匣內一起送來的,娘娘平日誦經念佛幾乎不離手,沒想到里頭竟還暗藏玄機……”
此言一出,屋內驟然靜了下來。
池螢小心翼翼看向昭王,他面上竟是從未有過的冷意,淡漠灰寂的眼瞳寒戾攝人。
瓊林與芳春相視一眼,彼此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絲不安,仿佛有她們從未發現的隱秘即將水落石出。
林院判抱著藥箱星夜趕來,只覺得今日壽春堂內氣氛較往常更顯森冷壓抑,他不敢多言,徑直入內,替莊妃把脈,開了副鎮靜安神的方子,又在神門、百會等幾個穴位施針治療。
一切忙完之后,晏雪摧才將那匣內丸藥交給他,“你看看,可有異常?”
林院判不敢大意,立刻伸手接過仔細查看,又用尖刃刀將丸藥切開查看內里,幾經確認后,面色也愈發凝重起來。
“敢問殿下,這丸藥是從何處而來?”
瓊林抹去皇后的存在,只說這藥藏于佛珠匣中多年,今日才發現。
林院判滿臉肅重,甚至有一絲驚懼:“這丸藥乃是離魂草的汁液研磨而成,服之可令人精神錯亂,幻聽幻視,行為瘋癲,最后因癲狂自殘而亡。”
話音落下,屋內幾人面面相覷,都露出驚恐后怕的表情。
竟然是致人癲狂的毒藥!
瓊林語調發顫:“您是說,我們娘娘的癔癥極有可能就是這離魂丹所致?”
林院判:“離魂丹雖是藏于匣內,可長年累月下來,匣中珠串也會沾染離魂丹的氣味,致使佩戴之人狂躁不安,言行失常,記憶混亂,噩夢不斷,這些……似與莊妃娘娘的癔癥幾乎吻合?”
芳春:“娘娘的確都有這些癥狀……”
甚至有幾回,娘娘都有自殘自盡的傾向。
瓊林嘴唇發抖,淚流滿面:“這匣子五年前便在了,每回娘娘念過經或是入寢后,我都會把佛珠放回匣內,竟一直不曾發覺……”
林院判嘆口氣:“離魂草本身只有淡淡的苦味,又被檀木香掩蓋,自然不易發覺,且這么多年過去,藥味早已揮散大半,若非木匣破裂,任誰也無從察覺。”
瓊林恨聲道:“我們娘娘是被奸人所害!”
事關重大,她沒敢說出那個名字。
也實在想不通,皇后素來仁厚,與娘娘并無過節,膝下又無子嗣,因此從不摻和儲位之爭,她又為何要毒害娘娘?
瓊林渾身發抖地看向晏雪摧。
晏雪摧臉色冰冷至極,閉上眼睛,掩住眸底翻涌的陰鷙與瘋狂,用極其平靜的嗓音說道:“此事且莫要聲張,我會徹查。”
瓊林與芳春立刻點頭,涉及坤寧宮那位,誰也不敢胡言亂語,打草驚蛇。
林院判見屋內氣氛冷凝,還是寬慰道:“雖說隔了五年才發現,可娘娘自今日起遠離這木匣和佛珠,再以湯藥、針灸日日療養,精神狀況必會有所改善,或許還能將從前的虧空慢慢補回來。”
眾人這才松口氣,瓊林感激地看向池螢:“這次實在多虧了王妃,否則奴婢還不知何時才能發現這離魂丹的存在。”
池螢不敢邀功:“我也是誤打誤撞,方才若不是我,母妃也不會如此動怒……”
她悄悄瞥眼昭王,今日雖是巧合,卻也被她歪打正著發現一處關鍵,希望他能為此打消幾分對她的懷疑,往后的日子也能好過些。
晏雪摧敏銳地察覺到她的目光,面上冷意散去,轉頭朝她道:“今日多謝王妃了,母妃癔癥發作向來如此,倒是嚇到你了。”
池螢搖搖頭:“沒有。”
晏雪摧頷首,又吩咐瓊林:“今日林院判在,你帶人將母妃平日所能接觸之物重新檢查一遍,留意是否還有其他可疑之處。”
瓊林當即應下。
元德留下來,將那檀木匣、佛珠和離魂草一并收拾帶走。
池螢隨昭王離開,也是才留意到,昭王進門時是沒有帶盲杖的,跨過門檻時,她下意識伸手扶住了他手臂,“殿下當心。”
待廊下侍衛遞來竹杖,她便立刻收回手指,小心翼翼與他保持著距離。
手臂的溫軟一觸即離,晏雪摧不動聲色地按壓著杖首鑲嵌的墨玉,走下臺階。
想起什么,忽然問道:“方才母妃癔癥發作,你心中既害怕,為何還要留在屋內?”
池螢:“我想幫著一起安撫母妃的情緒,沒想到……”
晏雪摧問:“可有受傷?”
池螢搖搖頭,然而此時被砸到的腳踝才滯后性地泛起疼痛。
晏雪摧聽到她兩邊腳步稍有異樣,蹙眉道:“傷到腳了?”
池螢忙道:“只是被茶蓋碰了下,不礙事,漱玉齋有金瘡藥,我回去涂一涂便好。”
晏雪摧輕點竹杖,稍稍放慢了腳步等她。
池螢總覺得讓他一個瞎子遷就她走路有些怪異,且跟在他身邊,她總能想起昨夜。
他又是拿那句“死也不嫁”來嚇唬她,又是不明不白地說她要刺殺,可除了這些不愉快的插曲,他們竟然也有了肌膚之親。
至于他說的那些話……池螢想了想,還是向他解釋一番為好,總不能被人胡亂冤枉。
“殿下……”
少女嗓音綿軟如絮,晏雪摧只覺耳朵癢了一下,“嗯。”
池螢糾結半天,才悶聲道:“殿下冤枉我了,妾身從未有過謀害殿下之心,更不是細作,昨夜……”
晏雪摧卻笑了,面上陰翳散去,言語中也帶了點戲謔:“既不是細作,何故如此心虛?”
池螢:“……”
她的確藏不住自己的心虛,希望澄清事實,可又怕他查到自己的身份,她本就騙了他,做了虧心事,實在沒有行端坐直的底氣。
只能無力地辯解道:“沒有心虛,只是……不喜歡被人冤枉的感覺。”
嗓音像沉悶堵塞的弦,在他心口輕輕撥動了下,晏雪摧心頭泛起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好像能想象出她的模樣,委屈,脆弱,蒼白,似被他欺負了一樣。
可惜的是,他這輩子還真沒有冤枉過一個好人。
不論是證據確鑿,還是直覺判斷,從未有過差錯。
倘若從前那些刺客、叛徒全都哭哭啼啼跪在他面前,說自己是冤枉的,他一旦輕信,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晏雪摧心中漠然,面上卻仍是含笑,一貫的溫和語氣:“嗯,是本王的錯,不該無憑無據,隨意冤枉自己的王妃。”
他不輕不重地道了歉,池螢還是覺得有些憋悶。
夜晚的王府風涼氣清,夜露凝著寒意,月色穿透樹葉的縫隙,篩落滿地碎銀,池螢踩在月光鋪就的青石板上,只覺得寒意從腳底攀爬上來,纏得心底沉沉喘不上氣。
漱玉齋與雁歸樓不在一個方向,今日發生這么大的事,他定要回雁歸樓徹查離魂丹一事,池螢干脆主動俯身告退。
橫豎白天黑夜于他而言并無分別,他能行動自如,身旁還有護衛,用不著她獻殷勤。
那廂元德收拾好木匣,在王府花園遠遠看到這一幕,趕忙一路小跑追上來,喘勻了氣才問:“王妃沒說送您回去?”
雖說殿下行動如常,可畢竟眼盲,難道王妃就沒有一丁點對殿下的擔憂?
晏雪摧腳步未停,涼聲一笑:“興許生氣了吧。”
元德呆怔,王妃生……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