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院判還記得昭王先前受傷,可是特意請王妃前來包扎上藥,照理說,應該并不厭惡王妃才對。
且對他這等看似溫雅和煦,實則心性冷然之人,不排斥已是難得了。
芳春姑姑抿出個笑來:“殿下對您素來倚重,您說話總比我們管用,您那邊勸勸殿下?”
林院判無奈:“我何嘗沒有勸過,此事也得殿下愿意才成啊。”
他也實在想不明白,殿下既已成親,又愿意與王妃親近,為何不肯圓房呢。
雁歸樓。
元德將驗過無毒的點心端上來,輕輕擱在案幾上。
他知道自家殿下在查王妃的底細,王妃雖不至于堂而皇之在點心里下毒,提防些總是沒錯的。
晏雪摧嗅到清甜雅致的茶香,眉心微動:“是什么?”
元德躬身道:“是王妃親手所做的龍井茶酥和桃花酥,您嘗嘗?”
晏雪摧似有些意外,“她還有心思做這些?”
元德斟酌:“許是王妃想要緩和與殿下您的關系?”
就在這時,派出去的暗衛前來回稟。
晏雪摧頭也未抬,待聽到人行至近前,漫不經心道:“查到什么了?”
暗衛拱手道:“王妃今日并無異動,倒是那個叫香琴的陪嫁丫鬟回了趟池府,卻不是去見其母鄭媽媽,而是去見了殷夫人。二人交談隱蔽,殷夫人還屏退了屋內所有的丫鬟,屬下只依稀聽得殷夫人似對王妃十分不滿,生怕王妃惹怒您,累及整個伯府,又讓王妃不要接近您,以免丟了性命……”
晏雪摧眉梢挑起,倒有些意外。
暗衛微微一頓,“還有一句,屬下清清楚楚地聽到,那殷夫人告誡香琴,說‘別忘了你主子是誰’,至于其他,屬下也不曾聽得分明。”
元德撫了撫手肘的拂塵,掂量道:“這香琴倒像是殷夫人的心腹丫鬟,王妃反倒像個外人。”
晏雪摧:“是么,本王怎么聽說,王妃在家中備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唇邊笑意微斂,吩咐那暗衛:“繼續盯著殷氏。”
暗衛當即領命告退。
案幾旁,支摘窗撐起一角,涼風攜著春日草木的氣息吹進來,拂過晏雪摧覆在眼前的雪紗,將發髻后的系帶輕輕吹起,龍井和桃花的香氣絲絲縷縷氤氳在鼻尖。
他握住竹簡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下,可自始至終沒碰那些點心。
元德眼看著點心慢慢放涼,直到金烏西墜,那上面一層酥皮都軟塌下去,他確定自家殿下不會用了,正準備端下去,晏雪摧卻在此時伸手,捏起一塊龍井酥,緩緩放入口中。
龍井茶香霎時溢滿口腔,酥皮甜而不膩,內餡口感細膩綿軟,茶香溫醇,余味悠長。
晏雪摧唇邊噙笑:“王妃手藝倒是不錯。”
元德也笑著附和:“王妃用心,這龍井茶酥用的是今春最早的明前龍井,這桃花酥也是今日才到園中采摘的新鮮桃花,聽說還給壽春堂送去了一份。”
“是用心了,不過……”晏雪摧取來巾帕,慢條斯理地擦拭指節,“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女會有這等廚藝嗎?”
元德怔了怔,思忖道:“暗衛先前只說王妃略通琴棋書畫,倒不曾提及廚藝,不過庖廚雖不及書畫風雅,但也不乏有大家閨秀喜好自己下廚,能有幾道擅長的點心也算是錦上添花。”
晏雪摧語氣淡淡:“嗯,你說得不錯。”
元德忽覺背脊涼颼颼的,斟酌許久,終于大著膽子問道:“殿下疑心王妃有問題?”
晏雪摧指尖輕觸案面,有一搭沒一搭地叩擊著,沒有正面回答,反而問道:“她入府也快一個月了,你同我說說,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元德謹記先前的教訓,不敢妄議王妃容貌,也不摻雜任何個人偏向,只說自己眼睛看到的:“王妃端方嫻靜,柔嘉淑慎,倒是一改往昔驕縱,行止柔順,教人如沐春風。”
晏雪摧卻道:“不對。”
元德的笑容僵在嘴角。
不對,哪里不對?
難道昨夜發生了什么,王妃表里不一,在床笫間暴露了本性,有謀害殿下之心?
偏偏殿下話只說一半,叫人抓耳撓腮。
他自詡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卻看不清王妃為人,更猜不準殿下對王妃的態度。
昨夜見殿下在漱玉齋沐浴歇下,他幾乎都以為殿下不會再回雁歸樓住了,誰知殿下夜半回來,滿臉陰沉之氣,還去地牢嚴刑拷問了兩名刺客,那滿身浴血的模樣,元德到現在還有些發怵。
可王妃若當真有問題,昨夜受刑的就不該是那兩個刺客了,依照殿下的行事作風,管她心中有無鬼祟,輪番酷刑下去,再硬的嘴都能撬開。
可現在他還氣定神閑地吃著人家送來的點心……
說到這里,便有盯著漱玉齋的下人來稟,說王妃正用晚膳,被壽春堂派人請了過去。
“來的是壽春堂的雙喜姑娘,說莊妃娘娘醒來,看到王妃派人送去的點心,又有些神志不清,忘記您上月成了親,興致勃勃地要見王妃,瓊林姑姑沒法,只能讓王妃去哄著,陪莊妃娘娘說說話。”
晏雪摧斂下唇邊笑意,不動聲色地收緊掌心。
元德憂心忡忡地看過來,“上回娘娘癔癥發作,原本只是叫錯身邊丫鬟的名字,您過去看望,她卻將您當成了榮王,舉起燭臺刺傷了您……”
晏雪摧沉默片刻,起身解了眼前的雪紗,取過竹杖道:“去看看母妃。”
……
池螢給壽春堂送點心,其實也帶著幾分討好意味,叫昭王聽起來,她也是惦記著婆母的。
只是沒想到,遇上莊妃癔癥發作的時候。
莊妃要見她,池螢自然不會推脫,反倒是芳春姑姑比她更忐忑,一路上囑咐了好些事情,無外乎癔癥發作時喜怒無定,會說些胡話,讓她留意著莊妃的情緒,又說屋里丫鬟和武婢眾多,叫她不必擔心。
池螢其實不太擔心,糊涂的良善人與那些心腸狠毒之人相比,實在算不得什么。
何況這對她來說是個機會,安撫好莊妃的情緒,也能給闔府上下留個不錯的印象。
廊下燈火通明,池螢跟著雙喜進門,沒想到莊妃甫一見她,原本坐在榻上的人霍然站起身,蒼白平靜的面容微微扭曲,怒目切齒地指向她:“是你……你還敢來?”
饒是做足心理準備,池螢也不由得心中一緊,怔然看著這一切。
瓊林姑姑見狀,當即上前好言安撫:“娘娘,這是王妃呀,您方才不是說要見王妃嗎?”
莊妃神情驚恐,渾身抖若篩糠,此時哪里聽得進去,“什么王妃,她分明就是寧貴妃,是她的兒子害死了我的雪霽!如今她還要給我下毒!”
池螢才知,莊妃竟是把她當成了榮王的母親寧貴妃。
瓊林充滿歉意地看眼池螢,眼神示意芳春,先將王妃請出去,以免娘娘誤傷人。
池螢卻沒有立刻離開,微微平復下心緒,走到莊妃近前來,柔聲道:“母妃,是我穎月啊,您忘了我上個月剛嫁過來,昨日我還同殿下一起來拜見您呢。”
莊妃赤紅的眼底恨意翻滾,喉間發出聲嘶力竭的吼叫:“胡說,你就是寧青禾這個毒婦!我兒守土開疆護佑黎民,滿身血汗舍生忘死,你們在京中坐享太平,卻為一己之私置骨肉兄弟于死地,你們屠戮功臣殘害將士,簡直豺狼賊子!奸佞小人!你們豬狗不如!”
池螢知她飽受喪子之痛,只能任由她將心中苦痛發泄出來。
莊妃說到痛處,撲上前要朝她動手,這自然是被瓊林和兩個身形高挑利落的武婢攔著,可莊妃畢竟身份尊貴又羸弱多病,武婢們也不敢用力鉗制,以免弄傷了她。
莊妃整個人被仇恨裹挾,全然失了理智,沖撞間推翻了身邊的花架和燈架,花瓶瓷器、琉璃燈盞頃時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又將妝臺、案幾上一應物事盡數往池螢身上摔去。
池螢被芳春攙扶著,不得已往后退了幾步。
瓊林心急看著她問:“王妃可有傷到?”
池螢搖搖頭,有武婢護著,且莊妃癔癥之下多是胡亂拋撒,首飾、茶盞、圍棋落一地,倒沒怎么傷到她,只腳踝被茶蓋砸了一下,隱隱有些疼。
本想讓瓊林將莊妃攙遠些,以免不小心踩到地上的碎瓷,莊妃卻又在此時砸來一只頗為貴重的描金檀木嵌寶匣,“啪嗒”一聲,匣身摔裂,正落她腳畔,里頭還摔出了莊妃時常不離手的一串佛珠,池螢見過,有些印象,正要彎身去撿,手腕倏忽傳來一道分量。
抬起眼,昭王清雋的面容撞入眼簾,池螢心頭微微一跳,想起昨夜,心中有種說不清的澀重感。
晏雪摧垂眸“看”她,“沒事吧?”
池螢抿了抿唇,低聲道:“我沒事。”
晏雪摧淡淡頷首,聽到莊妃嗓音漸弱,屋內打砸聲也停了下來,這才吩咐瓊林道:“扶母妃回床休息,林院判已經在路上了。”
瓊林趕忙應是。
莊妃額頭青筋凸起,面色透著異樣的潮紅,此時已精疲力盡地暈了過去。
瓊林替她擦拭過額頭的冷汗,兩個武婢便將人扶回床榻。
丫鬟們趕忙收拾屋內的狼藉,池螢這才彎腰去撿地上的佛珠,免得沾染臟污,卻無意間看到那匣子摔裂的榫卯處,竟滾出了幾顆綠豆大小的漆黑丸藥。
池螢好奇,順手撿起兩枚丸藥放到鼻尖聞了聞,可許是年久日深,已經沾染了紫檀木的香氣,聞不出特別。
晏雪摧聽到她鼻子翕動,似在嗅什么,開口問道:“怎么了?”
池螢便將手里的丸藥遞給他。
少女柔軟指尖不經意碰到他掌心,那里仿佛有電流細細劃過,晏雪摧手背青筋一跳,暗夜里那些灼熱的記憶涌上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