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屯村口的老榆樹下,早已黑壓壓地聚了一片人。
刀子般的寒風刮得人臉生疼,鼻尖發紅,腳都凍得麻木,卻沒人肯挪動腳步回家烤火。
陳小霞孤零零地站在人群最前頭,棉襖裹得再緊也擋不住那從骨子里透出的寒意和噬人的擔憂。
她在冷風里站了好幾個時辰了,嘴唇抿得死緊,凍得發青發紫,雙手無意識地搓著揣在袖筒里的一截麻繩。
把那麻繩搓得滾燙,指節都泛了白。
終于有人熬不住這漫長的等待和刺骨的寒冷,搓著手呵著白氣,壓低了聲音,帶著點掩飾不住的煩躁和一絲微妙的酸意勸道:
“小霞啊,歇歇吧,咱都知道你兄弟本事大,是山里行走的活地圖。”
“可二強三強那倆混球小子跟鉆山猴子似的,誰摸得準他們躥哪兒去了?”
“讓你兄弟這么漫山遍野地找,大海撈針,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
這人話鋒一轉,透出點不中聽的味道。
“你也不能光顧著自己家著急上火,就不把你兄弟的命當命看吧?”
“眼瞅著日頭都快掉山溝里了,山里天一黑,那就是鬼門關開縫兒!”
“回吧回吧,家里灶火還等著添柴呢,凍壞了身子骨不值當!”
這半是勸解半是埋怨的話,像塊石頭砸進冰面,立刻漾開一圈漣漪。
不少人心里那些積壓的,因羨慕而扭曲的情緒找到了宣泄口,頓時跟著低聲附和起來。
七嘴八舌,嗡嗡作響。
“就是,這都啥時辰了……再不出來,怕是……”
“唉,強子家也是……攤上這倆不省油的燈,盡惹禍……”
“冬河是能耐,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萬一……”
早先劉強家過得窘迫時,屯里還有人愿意伸把手,多少幫襯點口糧柴火,顯出幾分鄉親情誼。
可自打陳冬河隔三差五拎著成扇油光水滑的野豬肉,活蹦亂跳的山兔往姐夫家送,有些人心里那碗水就開始晃蕩了,酸水直往上冒。
憑啥?
憑啥一個外鄉嫁過來的媳婦能攤上這么有本事的兄弟?
憑啥他們老劉家就能過上好日子,頓頓見葷腥?
酸溜溜的話語像茅坑里的蒼蠅,圍著劉家嗡嗡飛,專往人心窩子里叮。
劉二強和劉三強那點少年意氣,正是要臉要皮的年紀,哪兒受得了那些“白吃白喝”、“沾了媳婦光”、“窩囊廢”之類的戳心窩子閑話?
就是憋著一股“我們也行”、“非得弄點大貨讓你們瞧瞧”的邪勁,才不顧死活地鉆進了那片吃人不吐骨頭的老林子。
聽著那些或勸或刺的話語,陳小霞猛地轉過頭,凍得發白的臉頰繃緊如石。
那雙平日里溫和似水的杏眼此刻卻亮得驚人。
像是冰層下燒著的兩團火炭,灼灼逼人。
“我家冬河說了能找回來,那就一定能找回來!”
她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寒風。
“活要見人,死……也得把他們的骨頭給我弟尋回來!”
“他要是真能把這兩條不知死的命撿回來,”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人群,一字一句道,“不用別人動手,我這個當嫂子的,親手打斷他們的腿!”
這話里是安撫,更是鋼刀般的決心!
眾人一時噤聲,復雜的目光交織在她單薄卻挺直的脊背上。
女人們尤其能體會這份不易。
多少人在“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條路上煎熬著,要看婆婆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做人,大氣不敢出。
可陳小霞年紀輕輕,就憑著潑辣能干和這份護犢子的狠勁兒,成了老劉家真正的當家人。
丈夫敬重,婆婆早逝,小叔子也算聽管教,這日子過得紅紅火火……
怎能不讓人心里頭捻酸泛醋?
無聲的嫉妒,像暗處的藤蔓一樣在一些人心底悄悄攀爬、纏繞。
“都給我閉嘴!”
劉老村長被那些陰陽怪氣的言語氣得胡子直抖,手里的銅煙袋鍋子狠狠磕在身邊的石頭磨盤上,發出“梆”一聲刺耳的悶響,火星子都迸出來幾顆。
“你們這些碎嘴子婆娘,閑得腚疼是吧?嫌糧倉太滿了撐的?還是腦袋讓門框擠扁了,灌了漿糊?!”
他渾濁卻銳利的老眼掃過那幾個帶頭嘀咕的婆娘,厲聲道:
“這是哪一家的事嗎??。客嗽凼锇舜迥哪甓鞗]鬧過獸災?”
“忘了前兩年李家莊子被野豬群半夜拱塌了半堵墻,差點叼走娃的事了?”
“要是哪天晚上真有熊瞎子老虎闖進咱屯子,是你們這群長舌婦拿嘴皮子去擋啊?”
“還是讓你們炕上躺著的爺們兒光著腚、拎著燒火棍去拼命?!”
這話像淬了冰的針,刺得那幾個婆娘臉色訕訕,縮了縮脖子,鵪鶉似的再不敢吱聲。
直到此刻,陳冬河那能上山搏虎、空手斃熊,震懾得十里八鄉野獸都繞著劉家屯走的兇悍震懾力,才真真切切地浮現在他們眼前。
真要得罪狠了這位殺神,人家啥也不用干,哪天夜里往她們當家的窗戶底下放句:“聽說后山坳子有熊瞎子剛下了崽子,護崽兒呢!”
就夠全家提心吊膽喝一壺的了!
冷汗順著脊梁溝往下淌,先前那點嫉妒被冰冷的恐懼瞬間凍結,只剩下后怕。
劉老村長沒再理會她們,轉回身,放低了聲音,帶著近乎懇求的保證對陳小霞道:
“小霞,寬寬心,???有你兄弟在,事兒壞不了!冬河那孩子,是有大本事的人,心里有譜!”
“就算……就算那兩個混賬東西真在山里遭了報應,那也是老天爺給他們的造化!怪不得旁人!”
“冬河做得對,就該直接把強子砸暈!不然以他那犟驢脾氣,明知是死路也得往里沖,那不是找死嗎?”
他用煙袋桿子輕輕拍了拍陳小霞凍僵的胳膊。
“你放心!不管咋樣,老頭子我豁出這張老臉去跟強子分說!”
“他要是敢犯渾記恨冬河,我這個當了大半輩子的村長、族里輩分最高的爺爺,就真拿祖宗家法拍扁了他!”
陳小霞聽得出來,老村長這不僅僅是在安慰她,更是在向陳冬河……或者說,在向陳冬河背后那讓人敬畏的“本事”,表達著一種近乎臣服的姿態。
生怕給村里惹來任何可能的禍患。
她心里為有這樣的兄弟感到一絲暖意和難以言喻的自豪,但對那兩個“活猴”的擔憂卻像磨盤一樣越墜越沉,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那是她丈夫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啊!
是她這個長嫂當自己孩子一樣養大的倆混小子!
天馬上要黑透了,冬河要是再不出來……
她不敢想那后果。
正胡思亂想、一顆心懸在嗓子眼兒里,幾乎要蹦出來時——
“快瞅!有人影!山路上有影兒!”
人群里一個眼尖的后生,猛地扯著嗓子,激動地破音大喊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