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無話。
只有三人沉默而急促的腳步,踏在濕滑碎石上的摩擦聲,以及身后越來越遠,彌漫著血腥與水汽,如同巨獸之口的幽深洞窟。
陳冬河走在最前面,眉頭一直緊鎖著,警惕地感知著四周。
直到行至半途,相對安全的林間雪地,他插在棉襖口袋里的手無意間一動,指尖忽然碰到一團毛茸茸,暖呼呼,還在有規律起伏的東西。
他一驚,下意識地將手伸進口袋里一掏——
這小東西什么時候跑到了他的棉襖口袋里?
黃鼠狼蜷在陳冬河寬厚的掌心里,那雙本該透著狡黠機靈的小眼睛,此刻只剩一片懵懂的烏黑,茫然地仰望著他。
無辜又委屈的小模樣,活脫脫在無聲控訴:人家在暖烘烘的衣兜里睡得正香,招誰惹誰了?
憑啥拎我出來喝這刺骨的北風?
陳冬河也是一臉哭笑不得。
先前只顧著在山里繃緊神經搜人,哪還顧得上留意自己那件鼓鼓囊囊的舊棉襖口袋?
這小祖宗準是悄沒聲兒地鉆了進來,把他當成了移動暖巢。
他心里門兒清,這通了靈性的小東西黏他黏得厲害,只要他在家,夜里不鉆他被窩都算反常。
這是把他當成最牢靠的主心骨了,全憑一股子本能的信任,嗅著他的氣息才敢如此放肆酣睡。
陳冬河心緒復雜,旁邊的劉家兩兄弟卻真是魂兒都快嚇飛了!
那哥倆的臉“唰”一下褪盡了血色,腿肚子直轉筋,眼珠子瞪得溜圓,活像白日里撞見了活鬼。
若只是尋常黃皮子偷雞摸狗,攆走也就罷了,頂多罵兩句晦氣,絕不會像現在這般驚恐。
他們這地界兒,祖祖輩輩講究個敬畏。
黃鼠狼登門入戶,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在老人們口口相傳、浸透了敬畏的故事里,這幾乎等同于“黃大仙”親臨。
然而,更讓他們頭皮炸裂、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的,是這只黃鼠狼頭頂那撮顯眼無比的白毛!
老輩人講古時提過的禁忌瞬間涌上心頭。
頭頂生白毛的,那得是得了道行、至少百年修為的老仙家!
是真真正正,能呼風喚雨的“黃大仙”!
可現在呢?
這位被尊為“黃大仙”的老仙家,就這么乖順巧巧地蜷在陳冬河的破棉襖兜里?
被陳冬河隨手一拎,就跟拎個沒啥分量的小布偶似的?
這景象,簡直顛覆了他們幾十年根深蒂固的認知!
劉二強和劉三強像兩根凍僵的木樁杵在那兒,三魂七魄驚得都回不來位。
腦子里嗡鳴一片,全然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
只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梁骨嗖嗖往上爬。
陳冬河原本就想借機,給這兩兄弟一個足夠深刻的教訓,免得他們以后腦子一熱,又往要命的山里鉆。
今天要是他晚到一步,后果想都不敢想。
他故意板著臉,一把將那還沒睡醒的黃鼠狼重又揣回厚棉襖衣兜,伸手進去,粗糲的手指頭卻力道輕柔地揉了揉那毛茸茸的小腦袋。
臉上一時繃不住,泄露點無奈的笑意:“今兒個這層窗戶紙,算是捅破了,我也不瞞你們。有些事兒,你們看見就當沒看見,爛在肚子里,心里有點數就行。”
他目光銳利如刀,掃過二人煞白的臉。
“明白告訴你們,我有仙家護著,命硬,閻王老子也得掂量掂量,所以才敢在這個時節闖進山里。”
“可你們呢?啥也沒有!就憑這一身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氣?”
“別以為隨便請個泥胎木塑,燒兩炷香就能頂事,那是糊弄鬼的玩意兒!”
陳冬河嗤笑一聲,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想請動真正的黃大仙坐鎮家門?嘿,那是仙緣,更是德行!”
“瞅瞅你們倆這熊樣,沒那份積德的根基,想也白想!真要是撞了狗屎運碰上點啥……”
他語重心長,卻又帶著一絲浸骨的冷意。
“把招子放亮點!是仙是怪還兩說呢!弄不好就是山里成了精,專等著吸人陽氣,禍害人命的野玩意兒。”
“挖好了坑,就等你們這號傻狍子往里跳,要你們的命!”
他抬手,精準地指向劉二強還死死攥在手里,幾乎嵌進肉里的異形珍珠:“眼前這玩意兒,就是釣傻魚的餌!亮晶晶,勾得你們心癢癢,底下藏著要命的鉤子!”
后面的話不必說盡,兩兄弟已然面無人色,腿肚子篩糠般直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用腳后跟想都知道,要是陳冬河沒及時趕到,他倆現在怕不是成了山里野牲口的開胃點心,骨頭渣子都找不回來!
后怕的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黏糊糊地貼在背上,冰涼一片。
見效果達到了,陳冬河心里那點郁氣才散開些,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只拿那雙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平靜地注視著兩個快縮成一團的家伙。
“話,我就撂這兒了。信不信,由你們。哪天要是真折在山里,成了孤魂野鬼,可別嚎著說我陳冬河沒提醒過。”
“反正你們老劉家兄弟多,折一兩個……大概也不心疼。只要我大姐夫全須全尾的,能跟我姐把日子好好地過下去,就成。”
這輕飄飄的話,落入劉二強和劉三強耳朵里,卻不啻于晴天霹靂。
兩人驚恐地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極致的驚駭和深切的愧疚。
大哥心里該多著急?
冬河哥為了救他們,指不定還跟那吃人的水神爺做了啥要命的交換……
看他那平靜底下壓著,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火,就知道吃了天大的虧!
換誰吃了這種虧能不窩火?
此刻,兩人羞臊得恨不能找個雪窟窿一頭扎進去,臊眉搭眼地垂著頭,緊跟著陳冬河沉重的腳步往山下蹭。
一肚子悔恨感激的言語堵在喉嚨口,幾次想開口,嘴唇哆嗦著,一個字兒都吐不出來。
可剛對上陳冬河偶爾掃過來,如同淬了冰似的眼神,到嘴邊的話又生生咽了回去。
只剩下一路的寒風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還有那踩在積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響。
像是每一下,都重重的踩在他們惴惴不安的心上。
日頭偏西,將雪地染上一層昏黃的光暈,拉長了三人沉默的身影。
約莫下午四點左右,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終于掙扎著出現在劉家屯村口那棵光禿禿的老榆樹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