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瑾最終還是去了鳳鸞宮。
只不過她沒有帶上健康活潑的馨兒,連帶著那兩件她親手織就的小兒衣也不曾送出去。
皇后看上去一切如常,她拉著南瑾的手,引她瞧過了兩個小皇子。
兩個小家伙并排躺在御兒榻里,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的確如南瑾先前耳聞那般生得伶俐可愛。
皇后唇邊自始至終都噙著溫柔的笑意,打趣說:
“這哥倆親近得很,總要黏在一起才睡得安穩。太醫說雙生子在母體中待久了,早已習慣了彼此陪伴,哪怕稍稍分開一會兒也是要哭鬧不休呢。”
她邊說邊撫摸著孩子白皙嬌嫩的臉頰,眼角眉梢盡是說不盡的疼愛與眷戀。
南瑾從旁見她如此,卻只覺得陣陣心酸。
可她不能開口去勸,
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勸。
她能說些什么?
難不成把傷疤挑開了,勸皇后看開些,說她以后還會有孩子的?
還是勸她不要做出那個決定,由著孩子在無盡的痛苦中活著,讓她看著孩子一日日長大,一日日守著磋磨?
人一旦可以清晰地預見何時會永久的離別,
那么余下相聚的每一日,便都匯成了余生漫長而潮濕的梅雨季。
雨水洇在心底越深,便越難以痊愈。
當下南瑾唯一能做的,只有日后多多陪伴在皇后身邊。
陪她打葉子牌消磨時光也好,陪在她庭院中賞花賞雪也罷,總歸盡量占據皇后空閑的時間,讓她能少些獨自一人沉溺于悲痛的時候。
至于思念,定然是會長久存在的。
時間從不會真正治愈傷痛。
但人始終在往前走,所有的陰霾,也總會有散去的一日。
南瑾后來一直都記得那一天。
秋日黃昏,她與皇后并肩坐在鳳鸞宮門前的長階上,靜靜看著天邊紅河落日。
天光那樣紅,像是在云際燒了一團火,蔓延著也燒紅了彼此的雙眼。
似乎是頭一次,皇后在南瑾面前覺得累了。
她微微側首,靠在南瑾的肩頭。
晚風帶著涼意拂過,皇后望著那片赤紅的晚霞,輕聲與她說:
“瑾兒,你小時候定也是個頑皮的性子吧?”
南瑾笑了笑,解開自己身上的斗篷披在二人肩頭,
“娘娘說笑了。我這般出身,從前每日睜開眼便有做不完的活等著我,哪里能得空讓我頑皮?”
皇后莞爾,“可本宮是。本宮小時可鬧騰了,和阿容一樣。許是父親與哥哥都是武將,我倆從小耳濡目染,性子便野得不像個女孩兒。
那時父兄常年在外征戰,多半時間都是母親拉扯著我和阿容。我們總是不耐煩那些閨閣規矩,常趁著母親稍不留意,便偷偷溜出去瘋玩。急得母親帶著家丁滿城找我們,等找回來了,定少不得要被戒尺好一頓打手心。”
她這般說著,聲音里不覺染上濕意,“那時候啊,我和阿容躲在被窩里摸著紅腫的手心,抱怨母親太過嚴苛不近人情。
有一次我倆躲在馬廄后頭的草垛里,看著母親滿頭是汗焦急地喚我們的名字,我竟還和阿容偷笑來著......
我也是后來自己當了母親,才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兒行千里母擔憂’。
原來母親她從來都不是要約束我們,她只是太害怕了。害怕我們磕著碰著,害怕我們遇到危險,害怕......一不留神就會失去我們。”
她眼角有淚無聲流淌著,不過很快又釋懷一笑,輕輕搖頭道:
“今日是我母親的祭日,我記得也是這樣的一個黃昏,她躺在我懷里靜靜睡著了。
如今想起許多小時候的不懂事,我只是遺憾著,沒能讓她看見我成了皇后,讓她知曉我如今過得很好,很好......”
“會看見的。”
南瑾溫柔而堅定的聲音落入皇后耳畔。
她拭去皇后臉頰上的淚痕,牽起她的手說:
“娘娘小時候那般頑皮,讓南宮夫人擔驚受怕了那么久,想來夫人心里怕也是‘怪罪’您呢。
所以如今您長大了,夫人便也學起了孩提時的您。她并沒有離去,她只是學著您當年不懂事的樣子,悄悄躲了起來。
就像您和阿容姑娘躲在馬廄后頭,看著她焦急的模樣一樣,她也一直在看著您。”
她笑,“說不定還要學著您那時的模樣,偷笑來著。”
有溫煦的秋風迎面拂過,打著旋兒卷起階前幾片金黃的落葉。
南瑾將披在兩人身上的斗篷攏得更緊了些,含笑道:
“您瞧。拂面的山風是她,飄落的秋葉是她,天邊流云是她,夜里繁星也是她。
你們只是一次次錯過了彼此,但你們從未失去過彼此,不是嗎?”
皇后靜靜聽著南瑾所言,又舉目望向遠方漸沉的暮色,
夕火燒盡,星辰閃爍,
好似當真有幾顆明亮地星子,在不知疲倦地沖她閃爍著。
于是她便也無聲頷首,垂淚笑著。
是啊,
因為有愛,
所以離去的親人,便永遠都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