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本以為胡人收獲頗豐,會立即折返關外,不曾想離了中原地界,原本浩浩蕩蕩的隊伍一分為二:一半人馬押著部分俘虜繼續向北,另一半卻是往西而去。
很不幸,崔蕪就在西行的隊伍中。
她本人對向北還是向西并無太大意見,唯一的影響是,越往西,氣候越干旱,人煙也肉眼可見地荒蕪。
又行七八日,每日清水洗漱的待遇也沒了,只能蓬頭垢面見人。待到后來,風沙漸大,崔蕪不得不用麻布將頭臉包裹起來,免得吃一嘴沙子。
同行的俘虜比她更艱難,這般連日跋涉,年老體弱的泰半倒在半路,剩下的多是壯丁與年輕女子。饒是如此,忍饑挨餓地趕了一個月的路,眾人境況也著實不佳,每日都有人掉隊。押送的胡兵不管救治,直接將人丟進山溝喂狼。
類似的景象每一日都在上演,同伴親人固然哭號連天,卻換不回胡兵心軟,反而招來一頓皮鞭。次數多了,崔蕪尚能視若無睹,丁六郎卻有些受不住,他倒不至于上前阻攔,只用破破爛爛的皮毯蒙住腦袋,權當自己一雙耳朵瘸了。
直到某一日,隊伍里傳來慘叫,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倒在地上,嘴唇蠟黃不省人事。
胡兵連抽兩鞭,瞧著沒動靜,故技重施地將人拖起,就要扔進路邊溝渠。身后忽然傳來怒吼,一個身量高大的漢子撲過來,將胡兵撞到一邊,俯身把男孩護在懷里。
胡兵連連怒吼,皮鞭雨點般抽落,都被漢子用厚實的脊背擋住。如此僵持片刻,胡兵不耐煩了,刷地拔出彎刀,抬手揮出一道極凌厲的勁風。
這一幕落在丁六郎眼里,強忍了一路的圣母心終于熊熊爆發。他不顧一切地沖上前,撞開揮刀的胡兵,張開雙臂擋在男孩與漢子身前。
“你們這一路殺了多少人!”他憤怒得眼珠通紅,厲聲嘶吼,“沿途的河道快被尸體填滿了,夠不夠!夠不夠!”
情緒激動之下,他吼得太急太快。胡兵根本沒聽懂他嚷嚷了什么,只知道漢人奸詐憊懶,若不處置了刺頭,效仿者只會層出不窮。
于是懶得與他啰嗦,胡刀再次揮落。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清脆的鐵勒語:“住手!”
這人的語氣太篤定,透著不容置喙的決斷。胡兵愣了愣,勢在必得的一刀居然沒落下。
他回過頭,只見說話的正是扮作男裝的崔蕪。
胡兵知道這個中原女人頗受自家統帥看重,也聽說了她救治傷兵的事跡,心里卻頗不以為然。此時見她出頭,有心給一個下馬威,彎刀非但不曾收起,反而指向崔蕪:“這里沒你的事,滾回去!”
誰知崔蕪壓根不搭理他,徑直走到漢子身前,將人扶起后,又去探那男孩脈搏。
胡兵被晾在一旁,難免惱羞成怒,一時顧不得耶律將軍的叮囑,抬手去薅崔蕪衣領。
崔蕪忽然回過頭,神情嚴肅:“去稟告耶律將軍,立刻就地扎營,然后檢查漢人俘虜,凡是出現發熱癥狀的,全部隔離關押。”
胡兵動作頓住,一愣:“你說什么?”
崔蕪見他沒聽懂,只得把話說明白些:“他得了瘟疫,會過人的,還不照做!”
胡兵神色驀變,雖半信半疑,卻不敢拿“瘟疫”開玩笑,轉身飛快跑了。
瘟疫的殺傷力不是一般的大,不到一炷香,“就地扎營”的命令已然傳遍全軍。耶律將軍親自帶人趕來,劈頭就是一句:“你確定是瘟疫?”
彼時營帳已經立起,崔蕪將自己的帳篷讓出,給發熱的男孩養病用。但凡進入帳篷之人,都須面罩蒙臉,一軍統帥也不例外。
“這孩子發熱、頭痛,脈浮而弱,舌苔薄白,當為外感風邪引起的傷寒,”崔蕪說,“此病極易過人,須隔離診治,其他人若有無故發熱的,也請單獨看顧?!?/p>
耶律將軍沒說話,垂眸撫刀,眼底掠過冷意。
崔蕪知道他在想什么,加重了語氣:“將軍!傷寒之癥與旁的疫病不同,過起人來速度極快,眼前看就這孩子一個,實則這些天,所有人同吃同住同行同臥,過了病氣的不知凡幾?!?/p>
“縱然棄了這孩子,也難保俘虜中沒有旁人發病。就算您將俘虜都殺了,飛濺的鮮血和□□也會傳播病氣,到時,您還能將麾下精銳也一并除了?”
她刻意夸大病情,說起話來半真半假。耶律將軍卻沒那么容易上當,皺眉道:“真有這么厲害?我怎么沒聽說過?”
崔蕪早有準備,笑了笑:“將軍可曾聽說令西域樓蘭一夜覆滅的‘熱窩子病’?”(1)
耶律將軍倏爾變色。
所謂“一夜滅國”是夸張的說法,但樓蘭古國確實是在極短的時間內銷聲匿跡,而且不是簡單被吞并,而是真正意義上的,一草一木、一人一獸都沒留下。
“國久空曠,城皆荒蕪”,這是大唐高僧玄奘西游經過樓蘭古城時,親筆留下的記載。(2)
一個普遍得到認可的解釋是,當時的樓蘭人得了一種急性瘟疫而大量死亡,幸存者無奈之下,只得棄城而逃。
瘟疫的名字就是“熱窩子病”,據學者考證,也就是曾讓中原漢室“家家有位尸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的傷寒。(3)
耶律將軍顯然聽說過“熱窩子病”的惡名,臉色難看至極。
“百多年前,此病曾于中原肆虐,患者高熱氣喘,有些甚至出現血塊淤腫,不過兩三日就死去,”崔蕪說,“那一次,中原百姓總有千萬人死于瘟疫——將軍,您想眼看自己的士兵步他們的后塵嗎?”
耶律將軍眼神冷得可怕:“你能治嗎?”
崔蕪其實沒有完全的把握,但她知道,一旦自己慫了,這胡人主帥下一道命令,一定是將擄掠來的千余百姓就地坑殺,以絕后患!
“能治!”崔蕪壓下心虛,用最篤定的語氣說道,“不過,我需要一片干凈安穩的營地,將病員隔離安置。還有,我需要藥材,越多越好?!?/p>
耶律將軍沉吟片刻,扭頭看向西北方。
崔蕪亦跟著回頭,就見天與地交接處,隱隱浮起一帶青色山脈。
她將眼前景與刻印在腦海中的輿圖作對比,方才恍然,原來月余趕路,已經越過幽云十六州,來到陰山腳下。
橫亙在眼前的廣袤原野,就是“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塞上江南——河套平原。
在前朝國力最為強盛時期,這片塞上沃土一直被當作國朝后花園。此時的沙漠化進程遠遠沒有開始,后世的烏蘭布和沙漠、庫布齊沙漠,還有毛烏素沙地,連影子都摸不著。
陰山腳下,長草連天,農耕與畜牧文明在長生天擁抱的國度水乳交融。天風拂過山腳,撥開蔥蘢草木,無邊綠意中點綴著如云營帳和成群的牛羊,天神最慷慨的恩賜在這里顯露無遺。
然而此刻,草場與耕田上空籠罩著陰霾,牧人進進出出,將死去同伴的尸首抬去空地。
被神眷顧的國度,同樣遭到瘟疫的侵蝕。
糧車上的崔蕪拂去額前亂發,瞧著遠處營帳中央,迎風拂振的“李”字大旗,眉頭微微蹙緊。
她一路上沒少探聽情報,知道這所謂的“李”姓其實是前朝賜姓。首領出自黨項族,因前朝末年救駕有功,受封節度使,更給予國姓的至高榮耀。
隨后,前朝覆滅,中原征戰不休,各方勢力輪流登場,卻都自顧不暇,更無余力染指這片遠在河套的寶地。
只能眼睜睜看著李家人將其堂而皇之地盛在盤子里。
“姓耶律的不好好經營關外那片地盤,跑來河套做什么?”崔蕪驚疑不定地想,“鐵勒和黨項湊到一起,絕不只是串個門這么簡單,能讓這兩邊吃到一個盤子里的,莫非是……”
她轉頭向南,郁郁蔥蔥的草場與林木映入視野,翠意無窮,她卻并不覺得疏闊,心頭反而沉甸甸的,像是被什么壓住了。
因著突如其來的疫病,鐵勒軍并沒有靠近李氏軍營,而是相隔百丈就地扎營。胡人按照崔蕪所說,將高熱與無異狀的俘虜分開安頓,若有高熱不退的士兵,也一并送進病區營帳。
崔蕪一路上都在猜測,耶律將軍不回關外老窩,非要往西邊跑的理由,如今答案揭曉:在這依山傍水的福地中,居然藏了個規模不算小的互市!
參與交易的勢力不止一方:有生于斯長于斯的黨項族人,手眼通天的北地豪強,門路廣泛的富賈行商,甚至還有來自玉門以西的西域商人。
湊在一起,堪比后世的聯合國!
不過,也虧得如此,崔蕪沒花多少力氣,就湊齊了治療疫病所需的藥材。
她也不跟胡人客氣,強行征用了灶臺和幾口大鍋,又把伙頭軍指使得團團轉,從早到晚只做一件事:熬藥!
藥方是桂枝湯(4),這其實并不合理,蓋因每個人的病癥或有不同,單是脈浮脈沉一項,便可開出不同的方子。
但患病之人眾多,崔蕪沒有對癥下藥的條件,只能一鍋熬藥,再根據病情緩急酌情添減。
而這還只是她每日工作的一小部分,除此之外,她還要密切關注重病患者的病情發展,指揮未發病的俘虜統一處理穢物,盡可能截斷傳染源。
更重要的是,她要安撫眾人情緒。
此間俘虜成分之復雜,甚至超過了參與互市的各方勢力,除了從中原腹地擄掠來的百姓,更有沿途劫持的各族人口。
好比那對險些死于胡兵刀下的兄弟,就是鐵勒男人與中原女子混血所生。
草原部族可不講究什么母憑子貴,孩子的出身倒有一大半是由母親血統決定的。如漢家女奴所出的“雜種”,則是階層中最卑賤的一類,男子繼續為奴,女子則逃不過被主家凌辱的下場。
是以,當哥哥的才會冒險帶著弟弟逃走,卻沒想到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僅撞上班師北歸的鐵勒大軍,幼弟更染上了傷寒——這在當時幾乎算是必死的疫癥。
他們受人欺辱久了,對鐵勒人固然恨之入骨,對中原人也不甚信任。崔蕪每每送藥,當兄長的都要先喝兩口,等上一炷香沒異樣,才將剩下半碗喂給小弟。
崔蕪冷眼瞧著,并未阻攔,只是不動聲色地將藥量加了一倍。
發熱的鐵勒胡騎更不用提,崔蕪將他們單獨關進一間營帳,湯藥也是另起爐灶。
耶律將軍看待麾下精銳,自然比牛馬不如的俘虜金貴許多,崔蕪一日十二個時辰,倒有六七個時辰是困在胡人營地,忍受呵斥是小,處理穢物也不難,可怕的是連日來不見好轉,死去的重癥患者越來越多,士兵對醫者的信心不斷下降,營中氣氛也越來越緊繃。
崔蕪察覺到,卻什么也做不了。傷寒重癥患者,會出現汗如雨下、二便失禁等陽亡陰竭之癥,相當于現代醫學中的心衰、呼衰等臟器衰竭病,以眼下的醫療條件,根本救無可救。
崔蕪能做的,也只是開出回陽救急湯(5),藥方是人參、附子、炮姜、麥冬、五味子、甘炙草,加減治療。
幸而有耶律將軍的親兵壓著,一時半會兒倒也不至于鬧出大亂子。
直到夜色降臨,她才獲準離開胡兵駐地,但這并不代表她能回帳休息,她還要去俘虜營地為患者診治。
按說都是中原子民,彼此血濃于水,總該好說話吧?
結果并沒有。
中原百姓最是安分守己不過,給口吃食就能得過且過下去。然而這一路太艱辛,多少親朋故友倒在北上途中,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又染上要命的瘟疫,誰能隨遇而安?
恐懼、不安、悲憤,種種負面情緒堆積在胸口,總得尋個發泄的途徑——可想而知,見天向胡人“獻殷勤”的崔蕪,成了眾矢之的。
“砰”一聲,藥碗砸在地上,滾燙的藥湯潑上崔蕪褲腳。如今天氣漸熱,她穿得輕薄,腳腕皮膚當即紅了一片。
崔蕪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
摔碗的是個面色蠟黃的漢子,他妻子和小兒子死在北上途中,對胡人也格外仇恨。一雙深深凹陷的眼瞪著崔蕪,似是要噴出火來。
“我看到你給胡人將軍治傷!”他咬牙切齒,“你還救了好多胡人……他們都是畜生!他們手上沾著漢人的血!”
“你救了他們,你是胡人的狗,是叛徒!去向你主子討好獻殷勤,我不用你救!”
男人的話說出了不少人心聲,一時間,無數道目光聚集在崔蕪身上,或鄙夷、或憎恨、或麻木。
崔蕪面無表情,彎腰撿起碎成幾瓣的碗,還沒來得及說話,一道身影閃電般沖上前,抬手就是一記大耳刮子。
“啪”一聲脆響,蠟黃臉的漢子被打懵了,一時沒回過神。
“少他媽在這道德綁架帶節奏!不治?不治就滾,當人家欠你的!”
丁六郎看上去比崔蕪還要憤怒,指著蠟黃臉漢子一通怒吼:“她是圍著胡人獻殷勤不假,可你他媽一雙眼睛白長了,看不出她真正想救的是誰?”
“若不是她救了那胡人將軍,胡人會聽她的?胡人不聽她的,你們能安安穩穩躺在這兒喝藥?早被拖出去就地挖坑埋了!”
“你享著她的庇護,喝著她想方設法討來的藥,還嫌她開藥的手臟?哦,敢情好處都被你一個人占了,當了婊子還想立牌坊是吧!”
崔蕪:“……”
丁六郎一頓狂轟濫炸,落在她耳朵里,卻只有四個字排眾而出,分外清晰。
“道德綁架?”她匪夷所思地想,“這是古人會用的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