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蕪沒把丁六郎當回事,她之所以撈對方一把,完全是為了報答丁六郎在俘虜營里的回護之恩,并不打算產生過多的交集。
但那姓丁的不知怎么回事,從手術開始,一雙眼就像是黏在崔蕪臉上一般,死活撕不下來。
崔蕪只當沒看見,將最后一口烤肉塞進嘴里,就著燒開的熱水灌下。
然后她一抹嘴,對耶律將軍道:“傷口雖然處理好了,往后三天卻尤為關鍵,如果不發熱、不流膿,就算熬過了這一關。”
想了想,又道:“胡都將軍流了不少血,還請將軍準備一壺熱水,水里加入少許鹽和糖,每隔兩個時辰讓胡都將軍飲一碗,有助于傷情恢復。”
她沒主動要求看護傷員,既是不想自討苦吃,也知道眼前的契丹將軍未必信得過自己。耶律將軍果然沒有異議,喚了親兵進來。
“單獨準備一個營帳,安排人值夜巡防,沒有本將允許,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他吩咐道,“違者,軍法處置!”
崔蕪略有點訝異。
讓她驚訝的不是單獨一間營帳的待遇,她毛遂自薦冒險救人,為的就是展現價值,換取更好的待遇。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達到了預期的效果……甚至更好。
眼前的外族主帥不僅給她準備了營帳,還照顧到她女子的身份,專門安排親兵巡夜。雖說未必沒有提防監視的意思,但必須承認,在遍地皆虎狼的軍營里,這個安排還是讓崔蕪松了口氣。
她落落大方地一福禮:“謝將軍體恤。”
耶律將軍一擺手,命她出去。
崔蕪好人做到底,自己升天也不忘帶著丁六郎一起。兩人跟著親兵出了營帳,經過空地時,忽而變了臉色。
——一同拖出俘虜營的丁三郎和賬房仍被綁在木樁上,四肢密密麻麻插了不少箭簇,血快流干了,人卻沒完全斷氣,還在發出微弱呻吟。
再如何面和心不和,那也是丁六郎的同族兄弟。剎那間,瘋狂上涌的鮮血燒熱了理智,兩條腿不聽使喚地往前沖,又被崔蕪拖了回來。
“你想死嗎?”她從牙縫里擠出話音,“你若打定主意不要這條命,我不攔著你。”
丁六郎兩腮繃得死緊,到底按捺住了沖動。
胡人放縱肆虐的大笑聲中,兩人悶頭進了營帳。親兵剛走,丁六郎就撐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頹然又無力地捂住臉。
崔蕪剛經歷一臺手術,沒力氣安慰他,就著盆中剩水隨便洗了把臉,整個人攤開手腳倒在鋪蓋中。
丁六郎卻又很快緩過神:“方才,謝了。”
他倆誰也沒糾結男女共處一室的問題,身處亂世,能活著就是萬幸,糾結細枝末節毫無助益。
崔蕪用被子蒙住頭,聲音悶悶的:“不必,就當回報你之前替我解圍的人情。”
丁六郎沒說話,想來他也意識到,自己出面并沒能幫到崔蕪,還險些害了她的性命。
短暫的沉默后,他問道:“怎么就你一人?你哥呢?”
崔蕪將被子拉下來,瞇眼瞧著丁六郎。
她沒見過這男人,卻不難從他與丁三郎的對話中推測一二。想來,這位也是丁家子弟,跟著同族兄長北上見世面,卻不想時運不濟,遇上外族破城,被困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鬼地方。
“你怎知我與兄長不在一處?”她反過來試探道,“你見過他?”
丁六郎:“沒。我要是見過他,也就不用問你了。”
崔蕪并沒有失望,反倒松了口氣。蕭二沒有出現在俘虜營,意味著他與部曲順利匯合,逃過了一劫。
……又或者,他死在鐵勒破城之際,尸骨無存。
崔蕪拒絕考慮第二種可能,凡事只往好處想:“兄長有事要辦,先行一步,我也不知他身在何處。”
丁六郎不知是有心安慰她,還是沒話找話:“那就好,我看你哥挺有能耐的,要是脫身了,一定會回來救你。”
崔蕪奇道:“你怎么知道?”
四月的汴梁城郊,入夜后有些寒涼。丁六郎摸索著拖過薄毯,裹成一團蜷在火邊:“當初在船上,丁三……我三哥看你長得漂亮,想用五百貫買了你,你哥死活不答應。姓季的掌柜幾次想動手擄人,也被你哥擋了下來。”
“他這么心疼你,怎么可能不救你?”
崔蕪被“心疼”兩個字戳了心窩,許多被刻意壓制的回憶,猝不及防地翻涌上來。
她理解的心疼,是高三備考時壓力大睡不著覺,母親一邊嫌棄地嗔怪“年紀不大,心事不小”,一邊到處問治失眠的法子。
是她考中遠在外地的大學,父親一邊念叨“這么大的姑娘了就該讓你自己鍛煉”,一邊堅持買了火車票,扛著大包小包送她到了校園門口,全程沒舍得讓她沾手。
是她電話里隨口說一句想吃螃蟹,十一回家餐桌上就擺著紅彤彤的清蒸大閘蟹。
是她感冒高燒,一個人去醫院吊水,大半夜打電話哭唧唧地說想回家。第二天清早睜開眼,看見連夜打飛的的父母坐在病床邊,茶幾上擺著她最愛吃的白糖餅和豆腐腦。
穿越多年,她幾乎忘了這兩個字里藏著多深的情誼,多濃的眷戀。
崔蕪吸了口氣,及時打住不受控的思緒,疑惑道:“兄長拒了丁三郎君?什么時候的事?”
“你小……生病那會兒,”丁六郎說,“我三哥嘴上說想聘你為妻,其實是想把你當禮物獻給北地豪強,拉攏外援。”
“我在門外偷聽到,還留了張字條給你哥報信,怎么,他沒跟你提過?”
崔蕪第一次聽說這事,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多半是她當時剛小產,精神不濟身體虛弱,蕭二怕擾了她休養的心思,是以一字未提。
可能是早在船上時就有所察覺,也或許是習慣了對旁人的好意不抱期待,崔蕪并未對丁三郎的齷齪心思感到憤怒,只是有些驚訝,也有些不解。
驚訝蕭二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默默替她解決了這么多麻煩。
不解兩人非親非故,她崔蕪何德何能,值得萍水相逢之人做到這份上。
“丁三郎君總算救過我,如今人已不在,往事不必再提,”崔蕪淡淡道,“丁六郎君,你日后有何打算?”
丁六郎抬頭:“你什么意思?”
“鐵勒人不會在中原久留,到時返回關外,勢必要將我等俘虜一并帶走,”崔蕪說,“丁六郎君家大業大,少了三郎君這個壓在頭上的兄長,家里只有更器重的份。”
“你若想逃,還須趁早。”
丁六郎沒接“想逃”的茬,而是抓住關鍵點:“鐵勒人不會久留中原?你怎么知道?”
崔蕪是怎么知道的?
因為在另一個時空,外族同樣打入后晉都城,甚至建立起全新的王朝,意圖將中原沃土變為族人的跑馬場。
卻不曾想,外族的倒行逆施激起中原漢室的激烈反抗。數十萬漢人擰成一股繩,聲潮浩大來勢洶洶,胡帝屁股底下的龍椅坐不穩,亦不適應中原氣候,只得匆匆撤出關外。
如今時空雖異,情理卻同。且崔蕪仔細留意了胡人軍帳規模,遠遠達不到國戰兵力,便知此番破城純屬奇襲,十有**不會久留。
事實證明,她的判斷是正確的。
鐵勒輕騎在城外停駐了十日,期間汴梁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浩劫,后晉國庫多年積累被劫掠一空,雕梁畫棟亦付諸一炬。
火光沖天而起,燒碎了晉帝千秋萬歲的大夢。
與俘虜營里朝不保夕的都城百姓相比,崔蕪這些天還算好過,每日吃食不缺,甚至有清水梳洗。
早起后,她先去胡都營帳,確認這位身板過硬,沒發燒也沒感染,便將這胡人將軍留給須發斑白的老郎中們玩耍。她自己則轉去傷兵營,將傷勢較重的兵卒扒拉出來,目的只有一個,練手。
她是外科出身,把脈看診或許不比浸潤其中數十年的老郎中精準,動刀卻極利索。同樣是截肢保命,由她下手,傷兵的叫喊聲硬是比臨時尋來的殺豬匠輕上三分。
當然,也有可能是看美人看出了神,忘了喊疼。
但是落在耶律將軍眼里,這就是崔蕪的功勞。
胡人心思簡單,只認一個理:不管她是漢是胡,也不管她是不是女子,只要有利用價值,就得像寶刀駿馬一樣好好愛護。
于是當天晚上,幾個白日里對崔蕪動手動腳的士卒受了軍法,拖到空地上實打實挨了二十軍棍。
與此同時,送到崔蕪營帳的晚食翻倍豐盛,有胡餅有烤肉,甚至還有一壺熱騰騰的奶茶。
雖然奶是泛著腥味的羊奶,茶也是氣味苦澀質量低劣的茶末,可對崔蕪來說,只要能調養身體滋補元氣,都是好東西。
她十分慷慨地分了丁六郎一半,剩下的就著胡餅烤肉,全塞進自己肚子里。如果擱在現代,她看都不會看一眼——一碗奶茶多少熱量?一塊烤肉多少脂肪?這不是純純長肉的節奏?
可是在朝不保夕的亂世,熱量是保命靈丹,脂肪是救命稻草,尤其對剛小產過的女性而言,有多少都不嫌夠。
丁六郎卻吞得有些艱難,他對著奶碗里自己的影子怔怔片刻,有些遲疑地開口:“你這兩天……救了不少胡人?”
崔蕪:“那又怎樣?”
丁六郎舔了舔嘴角:“他們傷好后,會不會繼續屠殺中原百姓?”
崔蕪沉默了一會兒,放下手中奶碗。
“你想說什么?”她問。
丁六郎有些慌亂:“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你也不容易。說起來,要不是有這份手藝,咱倆現在都去找閻王爺報到了。我就是、就是……”
他煩躁地抓抓腦袋:“我就是……過不了心里這道坎。”
崔蕪:“……”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但這小子說話總給她一種異樣的熟悉感。
崔蕪原本醞釀了一肚子冷誚譏諷,被這么一打岔倒是消散大半。她重新組織了下語言:“胡人破城,是我讓他們干的嗎?”
丁六郎:“不是。”
崔蕪:“是我讓他們屠戮百姓嗎?”
丁六郎:“也不是。”
崔蕪:“我有權調動軍隊阻擊外敵嗎?”
丁六郎:“……沒有。”
崔蕪定定看著他:“我不是發動戰爭的元兇,也沒有退敵的本事——有本事有權柄的,早在得知澶州失守時,就帶著一家老小逃亡出城,將滿城百姓留給胡人欺凌。”
她指的是病入膏肓的晉帝,出入傷兵營很容易探得消息,其中就包括后晉皇族的下落。
不問不知道,一問嚇一跳,原來胡虜南下并非毫無預兆,至少宮中和百官就提前一日得到消息。
然而他們什么也沒做,既沒有組織軍隊守城,亦不曾疏散百姓逃命,只管拖家帶口腳底抹油。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混賬無能。
“我指望不上旁人,只能指望自己,亂世求存已是不易,丁六郎君還要指摘我求生的姿勢難看嗎?”
丁六郎不說話。
崔蕪也沒過分緊逼,將剩下的一點烤肉塞進嘴里。
她其實明白丁六郎的心情,當她在傷兵營中認出險些砍了丁六郎的胡人時,當她想到放任這些胡人傷愈,他們手中的屠刀遲早會沾染中原百姓鮮血時,說不膈應是假的。
但她沒別的辦法,她想活。
蓮座上的金身不渡人,高居廟堂的貴人不管事,她只能自渡。
又三日,鐵勒大軍啟程北歸,胡人擄掠的汴梁百姓果然被裹挾在隊伍中。
崔蕪亦在其列,只是她日日在傷兵營混著,已經混成半個軍醫,更兼胡人兇悍,心性卻多憨直,承了她的照顧,待她總比旁的俘虜客氣幾分。
是以,崔蕪不必如旁的俘虜一般綁成一串艱辛跋涉,而是裹著皮毯坐在糧車上,連帶丁六郎也沾了她的光。
此時已近五月,縱然一路北上,卻不見想象中“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景象(1)。春風過境,凍土催化,綠意生發。官道兩旁時而可見探頭野花,雖只零星數點,卻不難想象來日亂花迷眼的盛景。
崔蕪一時多瞧了兩眼,就看到亂花與淺草深處,明顯淺了一個色調的異物。
是腐化了一半的尸骸。
個頭瘦小,身量不足,約莫是未長成的孩童。
崔蕪胸口一窒,眼前的春日盛景驟然退色,腦中莫名浮現出幾句話——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2)
再一次地,崔蕪心生感慨:可惜,我麾下無兵,手中無權……
崔蕪并不打算與胡人一世為伍,從入胡營的第一天就在盤算出路。
前提是,她知道往哪跑。
如今世道紛亂,蒼生如芻狗,若不能尋得一方豪強庇佑,到哪都是任人宰割的命數。
在經歷汴梁城破之前,崔蕪是這樣想的,如今卻有了別的看法。
縱然豪強勢大、金主靠譜,也難保沒有別的變數——好比蕭二,一路行來對崔蕪照拂有加。甚至有一度,崔蕪生出隨他去新東家考察一番,若是靠譜,就把自己“賣”給人家的念頭。
可汴梁城破、胡騎肆虐,靠譜如蕭二都有鞭長莫及的時候。可見如今的世道,靠山山會倒,靠人人會跑。
只有自己,永遠不會辜負自己。
打定主意后,崔蕪反倒不急著跑了。幸而四月末的時節,北地天氣亦是轉暖,她有糧車代步,跟著鐵勒大軍趕路也不算太辛苦。每天吃飽睡足,只安心將養身體,如此半個月后,同行百姓倒的倒、病的病,她自己反倒壯實一圈。
就在這時,崔蕪發現,鐵勒人的行軍路線有些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