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怎么討人喜歡這方面,連嬅不僅深有研究,還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上輩子就是村里的孩子王,帶著一群猴兒上房揭瓦下水摸魚不在話下,到了大人跟前還會習慣性裝乖,從來沒被戳穿過。上學后靠著無私借作業的情分,一整個班大半的人都是她的忠實擁躉。
首先人長得好看就是有優勢,其次誰會防備一個十歲出頭孤零零無親友庇護的小姑娘?
更何況她踏實勤快,每天幫著忙里忙外,有什么臟活累活還主動往身上攬。比如今天府里劈好的柴火用完了,王六娘年近五十,正犯腰病,李惠芹又是個不到二十歲還在哺乳期的小婦人。兩個人面面相覷,對庫房里圓滾滾的干木頭束手無策。
連嬅見了,卷卷袖口拎起斧頭,手起斧落,一劈四瓣,看呆了沒見過這場面的李惠芹。
“連姑娘,這哪是你一個嬌客該干的活兒,你快把斧頭擱下吧。”
第二次被她的怪力驚到的王六娘也跟著勸道:“是啊,夫人若知道了,還得怪我們待客不周。”
連嬅一來內卷習慣了,二來臉皮薄,不好意思在別人家里當個飯來張口的大小姐。她朝兩個人笑笑,手里動作卻沒停:“舉手之勞罷了,這有什么。夫人要是聽了不高興,那我們悄悄的,別告訴她。”
這小姑娘干活兒的利落程度真是和長相半點不搭。不說劈柴挑水,連殺雞都格外干脆。單手拎著一對雞翅膀,刀從雞脖子上一抹,然后一只手按住雞頭,等血流干了,直接扔進滾水里燙毛。
被割了脖子的雞在她手里連撲騰都撲騰不動,簡直像被壓進了五指山的孫猴子。
李惠芹憋了好幾天,還是沒忍住好奇:“連姑娘,你家里究竟是做什么營生的?”
連嬅答曰:“嗯……修行的道士。”
這年頭的道爺可真多才多藝啊……
但聽夫人說,小姑娘是被家里人扔在荊州的,多半從小就忙活家務,照顧爹娘兄弟,什么臟活兒累活兒都做慣了。
想到這里,李惠芹看她的目光更柔和了。
短短三天時間,連嬅十分順利地融入了張府的人際圈。王六娘和李惠芹對她不僅格外照顧,還會和她聊聊身世遭遇、鄰里八卦,安慰她的心情。
她知道王六娘是三十幾歲時跟著家里人逃難來的江陵,原本有個丈夫,被催繳的皂隸打死了。還有兩個兒子,逃難的時候被婆婆賣了,換了一只鵝。她跑出來找兒子沒找到,差點餓死在街頭,被好心的趙夫人收留,這才來到張府。
李惠芹的命要好一點。她是江陵縣本地人,丈夫也是個軍戶,在本縣一戶姓劉的縉紳家當幫傭。三個月前生了個兒子,胎里不足,一直求醫問藥沒見好,家里的那點薄底卻掏空了。丈夫實在借不來錢,偷了劉家二兩碎銀子,被打斷了一條腿,如今只能躺在床上。
孩子終究沒保住,大人也快走上絕路了。正巧張府給小公子找奶娘,李惠芹就來賺點錢補貼家用。
她今年才十九歲,比連嬅上輩子還小三歲,卻已經嫁人生子,又經歷丈夫殘疾、幼子夭折之痛,看著不像是未滿雙十的少女,卻像三十來歲,飽經風霜的婦人。
府里還有個小廝,跟在老爺(也就是張文明)身邊。連嬅最初還以為是鼎鼎大名的游七,沒想到姓陳,叫陳四。
看來游七還沒登上歷史舞臺呢。
這可是官居宰輔的張居正的內務總管。
沈德符在《萬歷野獲編》里提到,有位東省詞林大僚寫了篇《五七九傳》,即江陵、吳縣、太倉三位首輔的家奴,游七、宋九和王五。江陵指的是出身江陵的張居正,吳縣指申時行,太倉指王錫爵。三位首輔各有一個頗作威福的豪奴,狗仗人勢,其中最盛的就是游七。許多勛貴、高官爭相與他交往,甚至把女兒嫁給他做妾。
這江湖地位,屬于是登峰造極了。
但眼下,張居正還只是個小小秀才,張府也不過是江陵縣一個勉強算殷實的普通人家。
下人忙著打理家務,趙夫人也沒閑著,除了帶孩子,還得做些繡活兒賺錢。
男人們都有正事在外,要么當值、要么交游、要么上學,剩下老弱婦孺,每天都過著和前一天幾無差別的日子。
張居易這個小朋友餓了喝奶,困了睡覺,倒沒什么無不無聊的。六歲的張居敬就鬧騰多了,每天哄他吃飯睡覺都要耗盡趙夫人的精氣。
資深孩子王,曾經兼職做過幼教的連嬅想了個法子。
她在張府辦起了故事會。
原本想講點哄小孩的童話故事,什么《小紅帽》《丑小鴨》《白雪公主》的,奈何張居敬他小人家嗤之以鼻,不感興趣,所以不得不轉換畫風。
說鄭和下西洋的船隊里有個姓魯的士紳,因為航行時出了意外,不幸流落到某個荒島。他靠雙手搭建起自己的住宅,還擁有了土地和牧場。在島上,魯老爺救了一個野人,因為那天正好是初五,所以他給這個野人起名初五,還教他學說話……
張居敬一副“我才不信你瞎編”的樣子,耳朵卻誠實地越湊越近。正縫著布袍的趙夫人聽得入了迷,不小心被針扎了好幾下。連嬅一直講到魯濱遜發現食人族,天光暗沉,終于到了吃晚飯的時候。
她喝了口水,宣布今天到此為止:“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張居敬瞬間炸毛了:“后面呢?不是要對付食人族嗎?”
連嬅露出一個神秘的微笑:“你乖乖吃飯,睡一覺,明天我就接著講。”
這是赤果果的威脅。張居敬咬咬牙,不屑地哼了一聲:“不講算了,等我哥回來,我去問他!”
……你能問得出來就有鬼了。張神童再怎么少年天才,也不可能知道一百多年后大洋彼岸的英國人寫的《魯濱遜漂流記》的情節。
吃過晚飯,連嬅照舊幫著王六娘抬水。淘米淘菜用剩的那些水刷完鍋碗,就潑進菜地里。她還順便給西廂房外那幾棵竹子澆了一點。
“阿姊,魯老爺要怎么對付食人族啊?”
一道脆甜的聲音從院墻上飄進來,連嬅抬起頭,看見一個趴在墻上的小女孩。
故事會竟然還吸引到隔壁的小粉絲了。
她身形瘦小,兩頰發黃,看著還沒張居敬這個垂髫小兒大,但已經開始蓄發了,梳著整齊的雙丫髻。
明代的兒童基本都是光頭,有些七八歲開始蓄發,也有的十歲才開始。能蓄到扎髻的狀態,起碼也得兩三年。
連嬅想起夜里經常聽見的嗚咽。她柔聲問:“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珍娘,今年十三了。”吳珍娘答了話,又急急地催,“阿姊,你還沒告訴我魯老爺怎么對付食人族呢。”
算年齡,連嬅出生于嘉靖七年四月,虛歲才十二,倒比吳珍娘小一歲。
但她無意糾錯,只是笑一笑:“你想知道的話,明天可以過來聽,但別趴在墻上了。”
回去時王六娘還在收拾灶屋,連嬅把瓷盆歸置好,裝作不經意地問:“嬤嬤,西邊那一戶住了什么人?我夜里時不時聽見些雜音。”
王六娘嘆口氣,搖搖頭,說:“那是吳相公家,他們家也是造業。”
珍娘姓吳,她爹叫吳敬儒,是個飽學的書生,早早便中了秀才,還辦過私塾。附近鄉里的孩子都在他那里讀過書,張居正也不例外。
這吳敬儒自恃才學出眾,偏偏久試不第,遲遲中不了舉。后來私塾也不開了,終日里和一些下九流廝混,不知怎么染上了賭癮。
手里的錢輸光了,就變賣妻子的嫁妝,嫁妝銀子用完了,就把家里能賣得出去的都賣了換賭資。他的長女吳瑞娘聽說五兩銀子賣進了遼王府,剩下一個珍娘……哎,不好說。
連嬅穿越以來,見過的女子一個比一個命苦,硬要挑一個稍微好點的,恐怕只有夢里那個已經死去的朱連嬅。
雖說嘉靖對她不算親近,可她還有個寵孩子寵上天的皇祖母,完全可以在紫禁城里橫著走。
朱連嬅的性格也是最鮮活,最有人氣兒的。她和循規蹈矩四個字沾不上一點邊,每天除了讀道經、畫符箓、寫青詞,恨不得二十個小時都在謀劃怎么溜出皇宮。
除了蹭“光祿寺”的騾車,她還試過大半夜爬宮門前的歪脖子槐樹,借勢翻越宮墻;或者打扮成小道童摸進西苑,混在老道士的一大堆跟班里光明正大走出宮……
但在外人眼里,公主永遠是個規規矩矩、寡言少語的仙童。
這表里不一的熊孩子作風,和連嬅上輩子簡直如出一轍。她有時忍不住懷疑,究竟是朱連嬅吞沒了連嬅的意識,還是連嬅吞沒了朱連嬅?但和莊周夢蝶一般,細究沒有任何意義。
可惜明代的特務機構太發達,路邊攤賣酥油餅的大爺都可能是個便衣。朱連嬅最長只在宮外待過半天,就會被一臉苦相的錦衣衛或東廠探子千求萬請地送回宮。
嘉靖十七年十二月初四,獻太后病重崩逝,恣意妄為的童年生活就此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