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夕陽最后一抹余暉也快要埋入黑暗時,張府里真正的主人,張居正的祖父張鎮(zhèn)終于回來了。他是個精神瞿爍的老爺子,面善又和藹,見了連嬅,也沒多問幾句情況,就塞給她一把粽子糖。
連嬅捧著糖,心里竟有些發(fā)酸。
她明明清楚地知道張爺爺將死于一年以后的遼王府酒宴,卻不知道自己能為他做些什么。
上一任遼王朱致格兩年前就去世了,而毛王妃無子,他的庶長子朱憲節(jié)要為其守孝三年,明年便能嗣位。
據(jù)說毛王妃教子時常常以張居正為正面典型,動輒“你看看人家張居正,你再看看你”,甚至留下一句“爾不才,終當為張生穿鼻”,即“你沒本事,以后都得聽張居正的話”。
這倒是沒說錯,為張生穿鼻的何止一個朱憲節(jié)?整個大明朝都得為張生穿鼻。
可朱憲節(jié)偏偏是個極其荒淫殘暴無恥之徒。他喜歡一些邪魔歪術,某天想要一顆“有生氣”的人頭,就派校尉把街頭醉漢顧長保的頭顱割下來獻給他。他出行時從不坐車馬,而是帶著數(shù)十個護衛(wèi),見到有美貌的少年少女,便搶回府內(nèi)淫/污,甚至建了三座宮室用以“收藏”。
康恪王朱寵淄,論輩分是朱憲節(jié)的爺爺輩,但位在遼王之下。他的妻子黃氏相貌出眾,朱憲節(jié)念念不忘。等朱寵淄一死,朱憲節(jié)就把黃氏哄入密室誘/奸,但黃氏不從。朱憲節(jié)大怒,餓了她六天,最后把人活活釘?shù)焦撞睦铮У介T外當場燒死。
這就是有明一朝宗室的縮影。
朱憲節(jié)是王爺,張鎮(zhèn)只是個家奴。一個王爺想弄死他的家奴,連捏死螞蟻的力氣都不需要。
連嬅心緒蕪雜,沒滋沒味地吃過晚飯,草草洗漱后便躺上床。她把自己帶來的包袱拆開,里面只有一件破破爛爛的道袍。捏著袖口的卷邊摩挲良久,她重新把衣服塞回了包裹。
二更天,街道上一聲鑼響,伴隨著更夫拖長了聲音的“關門關窗,防火防盜——”,連嬅卻恍惚聽見了小孩的哭聲。
她耳力好,凝神細聽時又聽見了女人的嗚咽聲,木頭的摔碰聲——從西邊傳來的。
那應該是張府的左鄰。
這些嘈雜的聲音直到四更才停,連嬅也睜著眼失眠到了四更。公雞睡完一覺已經(jīng)開始“喔喔”地叫嚷,她終于在雞叫聲里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也不踏實。從學校畢業(yè)了半年的連嬅在夢里重返課堂,還是名師一對一那種。
站在她對面的人和她男神一樣姓張,也一樣官居首輔,是個干瘦老頭。她稱呼這位張首輔為“張先生”。
張先生本名張璁,后來為了避諱改名張孚敬,浙江溫州人,47歲才考中進士,僅僅八年就當上了首輔,屬于大器晚成的典型。對明史略有些了解的人應該知道,他是因議禮時迎合圣意而扶搖直上的。于是不少人便蓋棺定論,以為不過是個諂媚奉上的佞臣,而不知道他有“明代改革第一臣”的美譽。
當然,張先生不會教她怎么革她爹的命,只是在教她怎么寫“青詞”。
也就是跳大神的一邊手舞足蹈一邊往火里丟的紙。
他講起東坡先生和王荊公的青詞,以《徐州祈雨青詞》、《集禧觀洪福殿開啟謝雨道場青詞》等為例,談宋代借青詞向上天祈福的道教傳統(tǒng)。張先生將這兩個人并列而論,又不可避免地發(fā)散到蘇軾與王安石作為保守派與改革派在政治立場上的對立。
連嬅在夢里聽得云里霧里,腦中只有一句“表達了作者憂國憂民的思想”——她寫詩歌閱讀理解經(jīng)常套這句話。
介紹烏臺詩案時,張先生終于不滿足于唱獨角戲。他問起連嬅的看法——
“追陪新進”、“老不生事”有無愚弄朝廷之嫌?“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有無謗議變法之意?
對宋史一無所知的連嬅滿頭問號,卻聽見夢里的自己清楚地回答道:“詩句不要緊,以有心算無心,總能羅織罪名。要緊的是東坡居士素有才名,又對新政不滿,新黨興此文字獄,意在殺一儆百,控制言論耳。”
張先生沉默片刻,輕撫著花白的長髯:“……殿下似乎很為蘇子瞻不平。”
隨即他又嘆了口氣,搖搖頭:“殿下心思純善,也是好事。”
宋代黨爭自神宗啟用熙寧變法以來,三十多年綿延不息。直至徽宗以蔡京為相,將舊黨與政敵全部打為奸臣,立元佑黨碑刻名以示天下等,才短暫遏制了黨爭。
可惜蔡京空有政治斗爭之天賦,而無治國理政之才干,在北宋靖康之變后,徹底淪為萬人唾罵的亂臣賊子。
單論黨爭,哪里有一目了然的對與錯?若果真要壓制言論,推行新政,對反對者舉起的屠刀卻僅僅只有貶官,那么舊黨的勢力只會如野草般,春風吹又生罷了。
欲終結私黨內(nèi)耗,己應先為黨魁。只有用雷霆手段控制一切言路,獨斷專裁,施行新政才不會左支右絀,進退兩難。
這是張璁厲行變法幾經(jīng)起落后所得的教訓。可他年事已高,對廟堂上的許多爭斗已經(jīng)疲于應對了。
迷幻的夢境很快轉(zhuǎn)換了畫面,連嬅看見自己狗狗祟祟地窩進了一輛騾車里。
這是光祿寺采辦食材所用的運輸工具。
她對光祿寺了解不多,只知道是大明四不靠譜機構之一,所謂翰林院文章,武庫司刀槍,光祿寺茶湯,太醫(yī)院藥方。
但此時此刻,她腦子里卻清楚地計算著光祿寺何時將采買到的食材運到尚膳監(jiān),尚膳監(jiān)何時進行卸貨,兩邊的防衛(wèi)交叉何時有空當,她在這輛騾車里待多久才能跟著出宮……
出宮?出宮去做什么?
張先生病了,皇祖母卻把她關在皇宮里,不許她出門,父皇自然更不會答應,那她只能自己想個主意出去探病了……
五點剛過,在夢里忙碌了倆小時的連嬅睜開了疲憊的雙眼。這具身體的生物鐘完全壓制了她想睡懶覺的**,哪怕熬夜到兩三點,睜開眼還是熟悉的五點。
她起身,在黑暗里摸索著穿好衣服,下床時一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不知道藏在哪個犄角旮旯的書掉了出來。
連嬅把書放在桌上,心想:怎么還漏了一本,等會兒也送去書房吧。
早餐是簡單的白粥配腌白菜,吃完飯,張居正就得收拾東西去府學。軍戶里每一代只有一個孩子能讀書,六歲的張居敬只能留在家里,陪著不滿周歲的弟弟張居易玩。
連嬅把房間里那本《周禮注疏(卷一)》拿進了張居正的書房,出于輕微強迫癥順手幫他整理了一下桌面。
有一張寫廢了的竹紙,微微泛黃,就放在書桌左上角。
端正標準的館閣體,像印刷一樣寫著“蒼生有望山中相,白首愿觀天下O”,最后一個字被墨跡暈染壞了,但依稀能辨認出是個“平”字。
這是張先生的詩。
想到那個清瘦剛明的老頭,連嬅的情緒驀然低落下來。張孚敬病逝于今年二月份,訃告送來時,南巡的車馬剛到承天府不久。
她盯著那個糊成一團的“平”字滿懷哀思,又猛然一驚:這應該是原本那個病死在荊州府路邊的“朱連嬅”的傷感,怎么會作用在現(xiàn)在的“連嬅”身上?
“當、當”,書房門口傳來兩聲指節(jié)敲擊門框的聲音,她扭過頭,泛紅的雙眼正好看見靠在門邊的張居正。
——男神你不是上學去了嗎?
書房沒關門,張居正走進房間,拿上險些忘了帶的課業(yè),視線在連嬅手里捏著的竹紙上一瞟,疑惑地頓了頓。
事情是這樣的,你聽我狡辯……
“耳房里有本書沒帶過來。”連嬅指指那本《周禮注疏(卷一)》,然后乖巧地低下頭,小聲解釋,“我看桌上有點亂,想順便收拾一下,不小心灰進了眼睛。”
有句話叫做,撒一個謊,就得用無數(shù)個謊言來掩蓋,這就是謊言的無限膨脹。
“我看起來很可怕嗎?”張居正笑了一聲,“怎么你一見我就一副鵪鶉樣?”
明明面對母親和祖父都表現(xiàn)得挺自如,一到自己這邊就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
這叫瞻仰!你不懂!
連嬅默默在心底糾正。
“小書房確實灰比較大。我不常在家,你識字的話來這里看看書也好。”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不過,這里的書都沒什么意思,你不一定看得下去。”
連嬅抬起頭,見他神色溫和坦然,的確看不出一點被冒犯的意思,終于松了口氣。
“多謝公子。我識字不多,也未必看得懂呢。”
這是謙辭,但張居正的話的確沒有一句虛言。
明代從鄉(xiāng)試到會試皆以五經(jīng)取士,即《詩》、《書》、《禮》、《易》、《春秋》,張居正專治《禮》,他書房里放的除了四書就是《禮記》以及各種注釋和參考書,對連嬅來說,效果堪比催眠藥。
他也的確不常在家,府學里提供住處,除了每月初一十五放假回趟家,或者偶爾缺東西了回來拿,其他時候還是住學校更方便。
這一天是四月初二,此后一周,連嬅都沒有再見到張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