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清早,還沒吃早飯,剛剛洗漱完的張居敬小朋友就坐不住了。
他頂著前額一小片桃子形狀的短毛,一張和張居正有六七分相像但更圓鈍的臉,巴巴地看著連嬅:“今天什么時候講故事?”
你別頂著這張臉撒嬌!屬于犯規你知道嗎!
連嬅虛著眼挪開視線:“嗯……等你用完朝食吧。”
雖然是小冰河期,到了四月,荊州也漸漸回溫了。初四這天正好是清明節,天氣居然格外晴朗。吃過早飯,趙夫人說要把被子都搬出來曬曬,于是大家在庭院里支起木架子,各自把枕頭被褥收拾好。
正屋和東廂房,是趙夫人和李惠芹一起搬的,西廂房、耳房和倒座,是連嬅和王六娘一起。張居敬幾乎寸步不離地跟在連嬅身邊,為了早點聽到魯老爺漂流記續集,還幫著抱了兩個枕頭。
收拾停當了,趙夫人坐在太陽下,繼續縫昨天做了一半的長袍。李惠芹抱著襁褓里的張居易,坐在院里曬太陽。王六娘巡視一遍菜園子,見韭菜長勢喜人,割了一截放灶屋,又去給蘿卜松土。
連嬅給自己倒了碗水,放在院里的石桌上,然后清清嗓子,繼續講昨天的《魯賓遜漂流記》。
她從小過目不忘,雖然是小學六年級那會兒借同桌的書看的,情節什么的倒還記得挺清楚。唯一困難的是,要把魯濱遜替換成“魯老爺”,把星期五替換成“初五”。還有就是書里的一些現代化用語,她得在順口說出去之前轉換成明代人能聽懂的形式。
種田流的小說,基本上波折都不大。講了半個時辰,魯老爺就從荒島野人榮歸故里,重新融入文明社會了。
一直在默默聽故事的趙夫人問:“那座島在哪里?現在還能過去嗎?”
張居敬更是摩拳擦掌:“白馬寺那邊就有渡口,從那里坐船能到嗎?”
連嬅:……你這熊孩子還挺有行動力。
“現在有海禁,去不了的。那一片興許被海盜占領了吧。”
張居敬又問:“什么是海禁?”
這個問題解釋起來就沒完沒了了。簡單地說,海對面的日本正處于封建割據勢力互相攻伐的狀態,戰敗的一些地主,往往會組織武士、商人、浪人到中國沿海地區搶掠騷擾,也就是俗稱的倭寇。
為了自我保護,明朝從洪武年間就開啟了海禁。永樂時期,雖然有鄭和下西洋的壯舉,開放的也只是朝貢貿易,民間私人仍然不許出海。隨著近些年倭寇之患愈演愈烈,海禁政策也越來越嚴格。
連嬅撓撓臉,不知道這話怎么說才能讓一個六歲的小孩子聽懂。她怕張居敬又要問什么是日本,什么是朝貢,索性跳過這個話題,換個故事接著講。
西方背景的講起來麻煩,那就挑個東方背景的。說南宋末年,金兵入侵,奸臣當道,全真派有個叫丘處機的,因為殺了漢奸被官兵追殺至江南牛家村,與兩位義士郭嘯天和楊鐵心一見如故,還給他們即將出生的孩子送了“靖、康”兩字為名……
《射雕英雄傳》可比《魯濱遜漂流記》長得多,起碼夠講個四五天。
晌午過后,有人拍門。連嬅在院里磨炭筆,聽見聲音洗了手去開門,然后發現門口站著的是昨天趴在墻頭聽她講故事的吳珍娘。
她個子和連嬅差不多高,也就一米五,但瘦得像根棍,顯得格外細長。
“你來聽故事的?”連嬅拉過她的手,笑得很熱情,“來院里坐吧,我給你講?!?/p>
吳珍娘搖搖頭,抿嘴微笑:“在墻邊聽完了。”
然后她低下頭,問:“阿姊,我能來這里躲一會兒嗎?我爹在家里拿著棍子抽人,我娘被打暈過去了,叫我到外面避避。”
連嬅的眉心瞬間擰成了川字,語氣也冷下來:“珍娘,走,帶我去你家看看。”
這種在外面受了氣回家打妻兒發火的窩囊廢,就該狠狠揍一頓,讓他知道什么叫以暴制暴。
吳珍娘大驚失色,拽著連嬅的袖子哀求:“別,別去,他發了火誰勸都沒用的?!?/p>
“誰說我要勸他了,我把他揍一頓給你娘報仇!”連嬅說著就要往門外走。
這下吳珍娘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了:“你怎么打得過他,他手里還有根二尺長的木棍呢!”
區區木棍,又不是柴刀,連嬅雖然身體縮了水,但收拾一個沒練過武的書生還是綽綽有余。
“再說,再說你就算真打得過,等你一走,我跟我娘只會被打得更慘……”
這話徹底絆住了連嬅。
哪怕放在現代,還有不少承受家暴的妻子難以脫身,在女性地位更低的封建社會,吳珍娘的母親甚至連提出和離的資格都沒有。
她沉默兩秒,收回邁出門檻的腳:“好吧,你來我房間,還能聽聽家里的動靜?!?/p>
連嬅住的耳房并不寬敞,只放了一張床,一張木桌,一個原本用來裝書的柜子。
兩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并排坐在床邊。
吳珍娘抹干眼淚,帶著濃重的鼻音問:“阿姊,你是張家的遠房親戚嗎?之前怎么從沒見過?!?/p>
連嬅搖搖頭:“不,我是被這家的大公子救了,在府上暫住的。”
“小張相公?”吳珍娘問完,見連嬅點頭肯定,露出一抹笑,“我爹說小張相公絕非池中之物,早晚要飛黃騰達的。”
那你爹這爛人還挺有眼力的。
“阿姊,你和小張相公關系好嗎?”
什么關系?救命恩人與被救的倒霉蛋?化為實體的偶像與大受震撼的粉絲?
見她一副不開竅的樣子,吳珍娘嘖嘖兩聲,頗有些怒其不爭。
“你長得這么好看,多往人家跟前湊一湊嘛,到時候他飛黃騰達了,你不也跟著享福?”
這話說得在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過連嬅對自己能否取代游七的位置深感懷疑,畢竟她從性別上就輸得很徹底。
“小張相公也快到了娶妻的年紀,阿姊你近水樓臺的,努努力說不定這輩子就有著落了?!眳钦淠锟嗫谄判牡貏?,還熱情支招,“你讀過書,肯定也認字,就去書房挑幾本他看過的書研究研究。等他下了學,你帶著書去請教,隨便問點不要緊的,然后給他沏個茶、磨個墨,問他學業累不累,給他捏捏肩什么的……嗨呀,這事說不定就成了。”
連嬅聽得一臉呆滯。
她還以為吳珍娘是個天真單純的小丫頭,現在看起來,好像她才是更天真單純的那個。
她艱難地組織措辭,試圖反駁:“小張相公將來飛黃騰達了,肯定要娶個名門望族的大家閨秀。我這種出身的,和他不般配啊?!?/p>
吳珍娘不認可地撇撇嘴:“那你們也有段年少相知的情意在呀。再說了,自古船多不礙路,他就算娶了新婦,你認人家做姐姐,這家里還不是丈夫做主?若是丈夫喜歡,多兩個又何妨?丈夫不喜歡,只你一個日子也難過?!?/p>
連嬅徹底被擊敗了。她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么回復。難道要和吳珍娘說,粉絲也分種類的,不是每一種都想和偶像深度綁定一輩子。她對男神那是純粹的敬佩和欣賞,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哦,我明白了,你對小張相公沒意思?!眳钦淠锏贸鼋Y論,搖搖頭,很可惜,“我娘常說,女人這一輩子,最重要的就是嫁對人,她命不好,掉進了我爹這泥坑里。只盼著我能嫁個好人家,比如張府這樣的?!?/p>
兩墻之隔,隱約的哀哭聲停住了。連嬅心里一揪,故作輕松地打趣她:“所以你是來找我打聽情報的?安心吧,我肯定不是你的競爭對手?!?/p>
吳珍娘尷尬地撓撓頭:“我娘不過是嘴上說說,我跟小張相公又不熟。她還想讓我嫁個皇親國戚,一輩子吃喝不愁呢。我們家這樣的情況,也高攀不起呀?!?/p>
連嬅安慰她:“女人又不是生下來就得嫁人的。”
吳珍娘震驚地反問:“那不然呢?絞了頭發當姑子?”
這天夜里,吃過晚飯后,在外游學多日的張文明回了家。趙氏大為驚喜,殷勤地迎上去,給他端茶遞水,接風洗塵。他卻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半點和妻子久別重逢的喜悅。
倒正應了吳珍娘那句“丈夫不喜歡,只你一個日子也難過”。
一到晚上就漆黑一片的東廂房終于燃起油燈,張文明捧著一本游記坐在燈下看書。
趙氏和丈夫談起暫住在西邊耳房的連嬅。
“那個小姑娘是白圭帶回來的,說是先前一位同窗的妹妹,家里搬去順天府了,卻把她一個扔在荊州。奴家看這孩子可憐,就說讓她在家里先住著。”
張文明穩坐桌前,頭也沒抬,不置可否:“家里的事,你做主就好?!?/p>
趙氏沉默,把他帶的行李拆出來,要洗的放在一起,干凈的疊好放回衣柜里。忙得差不多了,她重新開口:“連嬅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這幾天住在家里還幫著前后忙活,奴家都看在眼里。白圭說她家里人暫時聯系不上,咱們家又一直沒個女兒,奴家想著要么認她當個義女?”
張文明終于舍得放下書。他沉吟片刻,說:“這樣也好。白圭大了,認個妹妹也算避嫌?!?/p>
雖然連嬅還只是個虛歲十二的小女孩,但在這個十四歲就到黃金結婚年齡的萬惡的舊社會,她已經半只腳邁進了適婚人群的門檻。
趙氏倒沒考慮什么避不避嫌的,得了丈夫的首肯,她高興地說:“奴家明天就去問問她愿不愿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