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嬅如果是嘉靖肚子里的蛔蟲,知道她的便宜爹已經在給她籌辦喪事了,估計要大笑兩聲:果真是親生的!
她何嘗不是絞盡腦汁地策劃朱連嬅的死局。
但死也是有講究的。她推算著:無論是哪位倒霉鬼接過了仇鸞的衣缽,總要順著前輩的進度條往下推。仇鸞給的消息是被山賊所擄,這個人就很可能正在荊州城外的群山之間輾轉。倘若是個跟仇大將軍一樣的草包,估計轉上兩三個月也未必能轉清楚。
留在城內的,興許是在查楊柳巷別苑失火案。但這起案子已經死無對證,留下的唯一信息只指向遼王府。
遼王府!她心里一震,忽然有了個大膽的想法。但是這想法不僅需要天時地利,可能還需要一些運氣。
她收了心,接著琢磨縱火案。朱憲節和朱連嬅無仇無怨,甚至基本沒有瓜葛,跟仇鸞也許有行賄與受賄的關系,但絕沒有深夜派人縱火的動機。
那會是誰躲在暗地里?
他能在仇鸞身邊安插人手,他和朱連嬅結過仇,甚至想殺了她——不,也許只是覺得朱連嬅礙眼而已。倘若真欲除之而后快,還不如放長線釣大魚,見了兔子再撒鷹。他把時義殺了滅口,豈不是主動斷絕了聯系朱連嬅的唯一方式?
——也許,他更希望朱連嬅就這么默默消失了最好。
連嬅許久不動的大腦開始了激烈的頭腦風暴。她掌握的信息太有限,只能畫個范圍挨個排除:跟隨嘉靖南巡的重臣里,郭勛、仇鸞屬于勛貴一派,與她毫無交集;高忠、黃錦屬于宦官,忠于皇室,沒有任何動機謀害皇女;陸炳,更不可能,在朱連嬅的記憶里,他和張孚敬都屬于恩師一類,一武一文——也是經常頂著一張無可奈何的臉,把偷跑出宮的皇女殿下“請”回去的人。
那就只剩下文官。在嘉靖十八年的時間節點上,她能想到的只有兩個人:夏言和嚴嵩。
主觀上,夏言是豪邁強直的諍臣,而嚴嵩是遺臭萬年的奸臣,她自然地產生偏向,更懷疑是嚴嵩、或者他那個獨眼的兒子嚴世蕃在幕后操控;但客觀上,朱連嬅也許真和夏言有些沖突——畢竟她的恩師張孚敬就是被夏言斗倒的。
連嬅搜腸刮肚,想了一上午,列了無數個人名,試圖翻出這些彼此關聯的名字里隱藏著的蛛絲馬跡,忽然聽到有人急切地拍門。
她迎出去,門外站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衣衫破爛,人倒是收拾得挺干凈。梳著兩個锃亮的鬏兒,發型有點像哪吒。她認得這孩子,似乎叫做狗子,是個挺精細的人。這幾天連嬅當上甩手掌柜后,珍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偶爾雇他幫點忙。
狗子正值變聲期,嗓音跟鴨子一般無二。他氣還沒喘勻,慌忙開口道:“珍娘回來了嗎?”
連嬅瞳孔一縮,隱隱覺得不妙:“不是在外面擺攤嗎?”
狗子額頭上起了密密麻麻一層汗珠,焦眉苦眼地說:“人不見了!”
好端端的,怎么會說不見就不見呢?
“你說清楚,珍娘怎么不見的?你最后看見她是在哪?”
狗子大喘了一口氣:“那位常來買酒的許掌柜今日來晚了,我們本來打算收攤,他說家里的小姐一定要喝,買不到就得挨打。珍娘拿了醪糟跟去,然后就不見了。”
連嬅追問:“你去找過許掌柜嗎?”
“他說珍娘煮完甜酒就回攤位了,我一直沒等到人,還以為她回了家,這才跑過來問。”狗子說完,咽口唾沫,“現在咋辦,要報官嗎?”
“聽說珍娘她爹是個賭鬼,說不準是她爹欠了誰的錢,把她害了……”
這也不無可能,但那個許掌柜顯然嫌疑最大。
“你先等下。”連嬅來不及多想,轉身跑回自己的耳房,從包袱里拿出兩塊碎銀子,約摸二三兩,然后把匕首塞進袖子里,猶豫了一下,又把藏了許久的火銃也揣在腿上。
她把銀子遞給狗子:“你先去衙門報官,縣衙要是不管就去荊州府衙,我到別處找找。如果……如果明天上午我還沒回來,你就去五柳巷喊‘思危’,有人來問你時,告訴她玉奴在城北杠子街許家。”
——雖然來的不一定是思危,但其他兩位聽到了,也會出來一見的。
“記住了嗎?”
狗子點點頭。
許掌柜主家也姓許,就在城北,離張家不太遠。連嬅跟灶房里忙活的王六娘打了個招呼,說王家酒坊那邊需要她去幫點忙。
“誒,午飯快好了——”王六娘想讓她吃了飯再去,話沒出口,人已經跑開了。她只好無奈一笑,“這孩子,一天到晚風風火火的。”
連嬅拎著裙擺一路疾奔,沒理會過路人異樣的臉色,一刻多鐘就跑到了許府的側門。
大戶人家,雖然是側門,門口也布置得花紅柳綠。連嬅杵在門口,摸了下袖里的匕首,如果想悄無聲息地潛進去,白天是不太可能的。現在剛過晌午,她等得起,珍娘未必等得起。
她伸手拍了拍門上的鐵環。
門房應聲問:“哪位客人?來找誰的?”
“我找你們許掌柜的——”
吱呀,門應聲被人拉開,一個低眉順眼,戴著頂瓜拉帽的小廝走出來,見了她,先是一怔,繼而笑道:“許掌柜的在院里忙呢,我帶你去見他?”
這態度,倒好像盼著她來一樣。
果然不對勁。
連嬅撫了下自己“砰砰”亂跳的心臟,快速整理思緒,露出感激又帶點焦急的笑容:“多謝。”
這家也是個富戶,雖沒有楊柳巷那邊層層疊疊,但依舊是一道墻隔著一道墻。一路走過來,丫鬟婆子沒見幾個,差不多裝扮的小廝倒是不少——偶爾還有略顯眼熟的。
這把火銃質量如何?嚇唬人用會炸膛嗎?匕首倒是足夠鋒利,可看這家的護衛,起碼得有三五十人。她縱然有以一敵十的勇氣,但對面如果也是練家子,甚至配了弩箭呢?狗子能把她的話完整帶到嗎?
雖然涌出種種擔憂,但她竟然意外地鎮定。她心里隱隱浮出一個答案——并且如果這個答案正確,她不僅很快就能以一種合情合理的姿態,把“朱連嬅”這個身份埋了,還能發揮下余熱,造福荊州府的百姓。
倘若說這段時間還有那么一個人祈禱“朱連嬅”平安無事,那絕不會是嘉靖,甚至也不是連嬅自己,而可能是陸炳。
他從小隨母親進入王府,侍奉在興王世子左右。嘉靖即位后,他也隨父親進入京城,在錦衣衛擔任舍人,隨侍陛下身旁。皇帝遲遲無子,陸炳雖然接連得了二子,卻都早早夭折。直到嘉靖七年,皇長女降生,他幾乎算是看著這個孱弱的嬰孩一點點長大。
宮里宮外,皆以錦衣衛為酷吏,提之色變,皇長女卻從小一副虎膽。她八歲那年,坐著光祿寺的騾車偷偷溜出宮門,惹得后宮一片大亂。可惜身上帶的紋銀都有宮內戳印,半天時間,就被陸炳查出蹤跡。
她既不害怕,也不氣餒,只是興致勃勃地盯著陸炳腰間的繡春刀:“陸叔叔,你剛才那招叫什么,我也想學!”
陸炳隨手扔給她一把三石的強弓,敷衍道:“殿下能把這個拉開,我就教你。”
軍中所用的弓力不過七斗,能開九斗到一石已是百里挑一的勇士。像她這樣瘦弱的小女孩,只怕一輩子也拉不開一把三石的弓。
——但她確實拉開了。雖然臉憋得通紅,胳膊顫巍巍的,發力姿勢也不對,但她竟然拉開了!
和這令人瞠目的事實相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所謂仙童轉世、蓮花托生的傳聞都顯得可信了三分。
這絕對是個練武的奇才!可她不僅生錯了地方,還生錯了性別。
大明的公主,是沒什么地位可言的。國朝初立時,太祖皇帝將公主下降于幾位開國重臣,以示恩寵優渥,到頭來還不是抄家的抄家,滅門的滅門,殺得只剩一個武定侯郭英。成祖時,為了穩固根基,以聯姻的方式安撫人心,又將幾位公主下降于靖難之役里立下大功的臣子。
此后江山穩固,公主和她的駙馬就成了令皇權忌憚的外戚。于是駙馬的人選從公侯之子轉為庶民,不許文武大臣子弟得預。駙馬都尉淪為一個無實權的封號,甚至一整個家族都再難參與政治。
比如皇長女的親姑姑,獻太后的女兒永淳公主,通過宦官們的推薦,在嘉靖六年嫁給了一個叫謝詔的平民男子,結果新婚后才發現丈夫是個禿頂。
順天府如今還流傳著那句民謠“……十好笑,公主換個現世報”。
她們是昂貴的錦緞,是秀麗的花瓶,是賞賜的禮物。朱連嬅雖然有些特別,可說到底也只是一朵帶點祥瑞的蓮花,早晚要嫁人的。
因此,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大夫們打心底里看不起她。但皇帝如此寵愛過甚,又是入文華殿由當朝首輔開蒙,又是一意孤行違例冊封公主,不免使他們心存忌憚。
“仇鸞已被調去隴右,接替他的居然是陸炳!”
“陸炳又如何,線索已斷,他難道能翻出天來?”
“一個失蹤兩月的女童,諸公不會以為她還能安然無恙吧?”坐于中央的人姿態閑適地倒了杯茶,飲一小口,“這件事說到底又并非因我等而起。即便她真能回宮,皇上圣明,難道會信沒有根據的流言蜚語?”
——那可不好說。沒見皇上南巡回來先封了個“神霄保國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對修道的熱忱實在令人側目。倘若這位蓮花托生的仙童吹一吹耳邊風,誰知道會刮起怎樣一場巨浪?
“彼一總角稚兒,能有何見識?諸公未免太謹慎了些。”
“陸炳愛怎么查怎么查,我等按兵不動,隔岸觀火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