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鸞的兵馬退了,新任知府到任了,縱火的亂賊雖然只抓到一個,還胡言亂語地死了,但案子勉強能結(jié)了。
連日來坐臥不安的縣令終于能抖擻精神,繼續(xù)過太平日子了。
他總覺得,這應(yīng)當是自己許多天虔心修道,敬拜各路祖師爺?shù)墓凇?/p>
但要向府衙上報,總不能寫神仙發(fā)功吧?他就算想把功勞全往自己身上攬,也得考慮身邊的佐貳官——縣丞。
明代官衙是“大小相制,內(nèi)外相維”,其監(jiān)察系統(tǒng)規(guī)模極其龐大。中央有都察院,六部有六科給事中,還設(shè)有通政使司搜集輿情,上傳下達。地方上有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同時由都察院派遣總督、巡撫、巡按等與地方互相制約。這些言官品級未必多高,如六科給事中僅為正七品,權(quán)利卻大到可以封駁奏章。
縣令掌管著縣丞的考評,縣丞頭上卻也有另一個靠山——巡按御史。巡按和六科給事中一樣,只是七品芝麻官,卻有彈劾各州縣主官的權(quán)利。
江陵縣的縣丞一貫欣賞張居正,這回縣里大亂,他臨危不懼,親往遼王府借調(diào)兵力,可謂雪中送炭。其弟亦是英雄出少年,為縣衙抓捕兇犯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
明年就是秋闈,江陵縣很快要出一個十六歲的舉人了。這樣的少年天才,正可趁此機會拉攏一番——至于他弟弟,完全是個添頭。
所以說人比人,氣死人。想想范進沒中舉時,一個落第秀才,連賣肉的老丈人都看不起他。再看看人家張秀才,十五歲的年紀,已經(jīng)是荊州府風云人物。
——不過范進五十四歲才中舉,張居正五十四歲時已經(jīng)生殺予奪、大權(quán)獨握了。
作為添頭的連嬅乖乖跟在她哥身后,走過儀門,繞過影壁,終于到了衙門后堂。
這里大約是縣令待客的地方。
門柱左右各刻了一行字,“所取所用,民脂民膏”,頂上掛著一塊匾額,上書“清正廉明”四字。
……怎么這么有諷刺意味呢。
縣令不在主位,而是落座于左首。那堂前坐著的顯然是比縣令級別更高的官吏。連嬅悄悄瞥了一眼,見此人面生,留著斑白的山羊胡,國字臉,約摸四五十歲的樣子,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不會就是荊州的新任知府,李元陽吧。
李元陽是云南白族人,看樣貌特征,確實與漢族有些不同之處。他在荊州府干了兩年后棄官回鄉(xiāng),從此隱居于大理四十年。官場生涯沒有多少值得大書特書的,倒是在理學方面頗有建樹,被稱作滇中“理學巨儒”。
連嬅對王陽明的心學理論都云里霧里,對李元陽的“性、心、意、情”說更沒有什么興趣,倒是看了幾封留存下來的、他與張居正的往來書信。
隆慶六年,張居正代高拱為內(nèi)閣首輔,加左柱國、進中極殿大學士,裁決一切軍政大事——他正要開啟一個屬于自己的時代。在《答李中溪有道尊師》里,他對李元陽剖白心志,“愿以身心奉塵剎,不于自身求利益”,又說自己此時“如入火聚,得清涼門”。
他已決心將整個生命獻與國家,因此只有前進,沒有后退,只有犧牲,沒有畏縮。
此時與彼時,歷史與現(xiàn)實,連嬅恍惚了一瞬,又很快回神。
縣令殷切笑著,介紹道:“這位是——”
李元陽卻主動開口,打斷了他的話:“敝姓李,大理府人。”
……果然是他。
張居正躬身行禮:“李先生,在下江陵縣秀才張居正。”
連嬅也福身行禮,怕自己的名字露餡,特意用微弱、模糊又畏怯的聲音自我介紹:“民女連嬅,見過先生。”
李元陽微微頷首還禮,目光上下打量著張居正,氣度卓然,的確是個挺拔俊秀的少年——似乎完全沒在意他身后那個低著頭聲如蚊吶的小孩。
倒是縣令和幾位吏目顯得頗為吃驚,沒想到這個身手矯健的小童竟是個女孩。
“‘食哉惟時,柔遠能邇,惇德允元,而難任人,蠻夷率服’,何解?”
這是《尚書》里舜呼十二州之牧而告之的話,對于熟讀四書五經(jīng)的秀才來說,約等于送分題。
張居正尋思立就,侃侃答曰:“牧民之道,當使民足食,而足食之道,在不違農(nóng)時。須輕徭薄賦,使民得以盡力于農(nóng)畝事。民食既足,教化可興。夫安民之道,固在于知人用賢,然則眾君子成之不足,一小人壞之有余。所以帝舜之命十二牧,既說親近君子,又叫提防小人。所謂圣人遠慮也。”[注1]
李元陽捋捋胡須,露出微笑,而后視線一低,看向連嬅。
……要不你還是把我忘了吧。
身為一個可悲的古代文盲,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卻頭腦一片空白、不知所云的感覺真的很恐怖,尤其是對連嬅這種從小被績優(yōu)主義洗腦的學生來說。
好在李先生也沒有拿四書五經(jīng)考校一個小小女童的想法,他語氣溫和地問:“我聽說前幾日縱火案的主犯是你提供線索抓到的。你是怎么找出那人藏身之處的?”
連嬅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像供述犯罪事實一樣一五一十地說了個清楚。
李元陽點點頭:“倒是個心細的。你為朝廷破案,理當論功行賞??捎惺裁聪胍模俊?/p>
一個穿著舊布衫、靦腆樸素的小娘子,還只有十歲出頭,最渴望的估計也只是衣裳首飾、脂粉釵環(huán)之類的吧。
他家里有個小女兒,和連嬅差不多大的年紀,正是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時候。
“先生,”連嬅思索片刻,覺得李元陽應(yīng)該比縣衙這些人靠譜,“我家左鄰有位三十歲上下的婦人,叫做明春,已經(jīng)失蹤多日了?!?/p>
李元陽目光一凜,看向縣令,縣令趕忙看向承發(fā)房的司吏:“許承發(fā),有這回事嗎?”
承發(fā)房是縣里管考勤、放告、文書上傳及下發(fā)的衙門,在縣衙里地位甚至高于管人事的吏房。比如誰有冤要申、或有官司要打,須得先給承發(fā)房塞銀子,不然人家就把你的案子挪到最后,拖個一年半載不管。
許承發(fā)額頭冒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稟堂尊,下官近幾日沒接到過失蹤案啊?!?/p>
“她丈夫是個賭鬼,不管人的。她女兒和我一般大,不敢來報官?!边B嬅急忙補充。
李元陽沉吟片刻,問她:“你想好了?”
這可是個很寶貴的機會。她可以換掉不合身的舊衫,穿上漂亮的新襖裙,也可以要些昂貴的珠寶首飾、胭脂水粉裝扮自己,或者暫時沒想到需要什么,還可以直接開口要些金銀賞錢。
而找人,還是一個和自己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人,若是能找到,多少結(jié)個善緣,若是找不到,那就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可是人命關(guān)天。
鄰居們都覺得明春多半是偷偷跑了。她畢竟年輕漂亮,憑什么要把后半輩子鎖在一個賭鬼身上?更何況家里連個兒子也沒有,更沒得盼頭。
但連嬅不相信她會這么丟下自己的女兒——這是個挨打時也要用身體護住孩子的母親。她自己身上青青紫紫,沒一塊好皮肉,珍娘卻沒挨過一次打。
這幾天吳敬儒很反常地一直在家,還把女兒看在家里,不許她出門。昨天夜里,趁著他睡著,吳珍娘悄悄爬上院墻,見了連嬅一面。
她紅著眼眶,怯生生地求道:“連阿姊,我娘一直沒回來,你能不能幫我報官?”
就縣衙的情況,報官和不報官能有多大區(qū)別?但為了讓珍娘安心,連嬅還是點頭答應(yīng)了。
——沒關(guān)系,江陵縣衙不管,還有荊州府衙。李元陽是個正直為民的好官,他一定能找到人的。
把仇鸞送來江陵的是一道敕諭,把他送走的自然是另一道敕諭。
陸炳將李元陽送到荊州府后,沒有多做停留,先去了荊州衛(wèi)的營城私見仇鸞。
皇上自從出了湖廣,便常常夢到母親蔣太后。他自登極后十四載,只得了連嬅一個女兒。陳皇后無力撫養(yǎng),生育不久崩逝,這孩子就在蔣太后身邊長大。她聰明伶俐,雖然頑皮些,卻格外討喜,一直是太后的心尖肉。
蔣太后的靈柩尚未歸葬,她最寵愛的長孫女卻不見了,乃至于頻頻托夢,魂魄不安。
嘉靖召來陶仲文占卜,問皇長女的下落。仲文以碗盛水,置錢其中,上架界尺,放龜板,然后用三一丸灼燒,再以水潑之,龜甲皸裂有聲。
裂紋呈現(xiàn)為均勻的十字,乃大吉之兆。
證明皇女殿下貴人天象,逢兇化吉,并無性命之憂。
嘉靖轉(zhuǎn)轉(zhuǎn)手里的核桃,叫來陸炳。
“咸寧侯去了多久?”
“回稟皇上,半月有余?!?/p>
“陜西有騷亂,朕欲派咸寧侯為甘肅總兵?!?/p>
陸炳心領(lǐng)神會:“臣愿領(lǐng)錦衣衛(wèi)尋覓皇女殿下行蹤。”
嘉靖微微頷首:“切勿聲張。”
堂堂大明的皇女,被山賊擄走,失蹤近一個月,這說出去豈不是扇皇室的耳光?
然后他磕了下核桃,又加一句:“活要見人,死要見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