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圣駕回鑾,留守大臣率文武百官俱吉服,奉迎章義關外——這是大明皇帝最后一次巡幸京師以外的地方。
除太祖、成祖外,自英宗巡狩土木堡,敗于蒙古瓦剌,五十多萬士兵死傷大半,皇帝被俘,北京被圍,國運險些夭折后,大明的皇帝就很少出巡了。武宗是一個奇葩,他不遵體統,自封威武大將軍朱壽,一會兒北狩宣府,一會兒南巡平亂,結果回京時意外落水,死于正德十六年,留下了大明皇帝易溶于水的傳說,卻沒留下一個繼承皇位的兒子。
嘉靖這場千里南巡雖說意外頗多,但幸好只是起火,沒有落水,還是平安還朝了。
他回乾清宮后,正準備把一路上伺候不周到、朝見怠慢的地方官員擬個表通通懲治了,再把諫止南巡的幾位言官下鎮撫司詔獄拷訓,殿外忽然有人求見。
乾清宮掌事太監高忠把人領了進來,正是原本在仁壽宮伺候公主身邊的內侍——慎微。
他穿著一身青白的道袍,朝皇帝跪了個五體投地:“陛下,大喜啊!”
“蘊真道長產卵了!”
蘊真道長何許人也?
其實根本不是人。
皇長女六歲生辰時,曾有藩王獻白龜以賀壽。眾所周知,嘉靖道長就喜歡這些白化物種,什么白雁白鶴白龜白貓,都是祥瑞,是大明江山穩固、陛下天命所歸的象征。
這只白龜養在仁壽宮多年,一直沒什么動靜,今日突然產卵,倒正趕上皇帝回京。
嘉靖少有地喜形于色,起身一拍手:“好!好啊!叫群臣都上賀表!”
他在御案處來回走了幾圈,才想起地上還跪了個等賞的,遂停住腳步,唇角帶笑,語意深長地夸了句:“你倒乖覺。”
龜房一直是仁壽宮掌事太監魏彬看管。
慎微趕忙又磕了個頭,他還沉浸在巨大的驚喜和興奮中,臉頰通紅:“魏公公事忙,奴婢想著早點給皇上報個喜。”
“忠心可嘉。”嘉靖點點頭,隨手一揮,“就賞你到承天府陪伴舊主吧。”
慎微臉上的興奮終于凝固了。他還沒想明白自己哪句話說錯了,要被趕出紫禁城。但圣意已決,他只得誠惶誠恐地再磕一個頭:“謝皇上隆恩。”
知道皇長女處于失蹤狀態的除了皇帝、隨行的太監高忠、黃錦、大學士夏言、武定侯郭勛、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咸寧侯仇鸞外,就只有皇女身邊的三個貼身宮女。連皇后和幾位皇妃都不知情。
國朝以孝立天下。雖說嘉靖把年齡尚幼的女兒獨自留于承天府一事略顯荒唐,但考慮到皇長女與獻太后多年的情分,她主動為祖母守陵,也是一片拳拳之心。
慎微領賞退下,殿內又只剩嘉靖與高忠。
“朕打算給玉奴取個封號——‘玉安’二字如何?”
玉奴是獻太后為連嬅取的小名。
高忠唯唯附和:“皇上圣明。可憐天下父母心,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往后必定平安順遂。”
“……但愿如此。”嘉靖嘆口氣,低聲喃喃,“母后在天之靈,也可安息了。”
作為本朝有史以來第一位、活著的、尚未到出嫁年齡便喜獲封號的公主,朱連嬅的排場真是拉滿了。她和她養的烏龜成了近幾天朝堂的中心人物,雪花般堆疊的奏章除了慶賀神龜產卵,就是堅決反對提前冊封公主,認為有違祖制的。
但自從“大禮議”之后,嘉靖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成的。他把鬧得最兇、聲音最大的兩位言官抓進了鎮撫司詔獄,殺雞儆猴,以儆效尤,反對聲就偃旗息鼓了。
幾位知悉內情的近臣都認為皇女殿下兇多吉少,皇上痛失愛女,又不愿面對現實,封個公主聊以慰藉罷了,沒人敢提反對觸嘉靖的霉頭。
圣旨很快發往承天府。由于玉安公主暫時無法露面,冊封儀式定在公主守陵三年期滿,回到順天府后舉行。
遠在荊州府的玉安公主本人對這則喜訊毫不知情,但她最近也有件大喜事——繼接連手搓失敗的肥皂與黑/火/藥之后,她的酒曲發酵竟然還挺順利。
沒有變黃,也沒有出現黑點或霉斑,聞著氣味清香,比連嬅上輩子做的高中生物課作業還要完美。接下來只需要通風晾干,磨成粉就能用了。
有了酒曲,還需要糧食,最好的材料自然是高粱。可惜連嬅走遍了市場也只買到兩三斤,還是運氣好,碰到了從江津逃難來的商戶——這是他們路上吃剩下的。
高粱在明代前中期并不受待見。
原因也很簡單,明代的高粱燒酒,直到中后期才漸漸發展起來。而作為糧食,雖然高梁適應能力非常強,既耐旱又抗澇,鹽堿地也能生長,但是不好吃。
不好吃就是原罪。高粱里有一種叫單寧的成分,口感苦澀,極易凝結,還不抗餓。
連嬅指明想買高粱時,店老板還勸了她一句:“小公子買這作甚,苦得很呢。”
明代最重要的農作物其實是稻,按《天工開物》的記載,水稻養活了全國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小麥、大麥、黃米和小米等占據剩下的百分之三十。
連嬅抱著她珍貴的一小袋高粱,在城內各家酒坊逛了一圈,做市場調查的同時深感大明酒業之繁盛。什么黃酒米酒是最常見的,還有桑葚酒、梨酒、葡萄酒這種果酒,有枸杞酒、茵陳酒、青蒿酒、虎骨酒這種藥酒,還有些名字稀奇古怪的,什么金盆露水、紅灰酒、霹靂酒……
——確實沒有燒酒。
好消息:市場一片空白!壞消息:供應鏈也一片空白!
但江陵縣自古以來就是長江上游的重鎮,襟帶江沔,首尾吳蜀,往來商賈頗多。由于地處要沖,交通便利,成了八省物資集散地。此地還有個專門的稅課司,負責收繳抽分稅。但凡經由荊州碼頭的糧食、木料、布匹等物資,均按貨值抽稅。
如果燒酒能快速在江陵一帶火起來,那原材料完全可以依靠“進口”。
問題在于,不到三斤的高粱能釀出多少酒?
按照現代釀造工藝估算的話,百分之六十五的出酒率,也就一斤。
連嬅在灶房里蒸著高粱思考著,顯然燒酒只能走高端路線了,但究竟怎樣做饑餓營銷才能把這僅僅一斤的燒酒打出名號?
——大麥還挺容易買到的,要不先試試啤酒?
——那酒曲就完全沒用了。需要把大麥浸泡發芽,然后曬干磨成粉,加水煮沸,糖化后加啤酒花一起煮,冷卻后再加酵母進行發酵。
問題是,在一個連啤酒都沒有的年代,要去哪里找啤酒花這種植物啊!
連嬅看著灶火,長嘆了一口氣。
想賺點錢怎么這么難!
按明中期的貨幣價值,一兩銀子購買力大概等于一千塊。前幾天雇傭流民打探消息的錢是張居正出的,她手里“撿來”的三十兩銀子還沒動過,也就是大約三萬塊的啟動資金。
其實她也沒有要發大財的野望,只是上輩子一生都很關鍵,卷出了慣性,很難適應現在吃了睡無所事事的生活。但要跟趙夫人一起做繡活,她又能把十根手指戳個遍……
如果有個班上就好了。
一個多月前,加班加到要猝死的連嬅絕對想不到她還有這一天。上輩子被裁員時,她底氣很足,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一個壓榨員工的狗公司不待也罷。現在她走遍大明朝,都絕對找不到一個愿意雇傭女人的正經公司。
寫代碼什么的指望不了,其實她還略懂一點財務,進個鋪子當賬房絕對綽綽有余,但哪家店肯信任一個身長五尺的小丫頭片子!
高粱差不多蒸熟了,連嬅滅了火,把東西放一邊晾著。酒曲用量比例大約是糧食的千分之七八,也就是十克左右,拿調羹盛半勺嗎?
正估計著,忽然聽見外面凄厲的哭喊聲,她心里一緊,從灶房跑出來。
門外巷道里,站著穿麻布長袍的吳敬儒,還有一個穿錦緞的中年男人,身寬體胖,腦袋很大,手里搖著一把折扇,整個人油光滿面的。
地上還跪了一個哭得聲嘶力竭的吳珍娘。
周圍的街坊鄰居都跑出來看熱鬧,七嘴八舌地嗡嗡著,看吳珍娘的目光都帶著幾分同情。
吳敬儒搓著手,和面對連嬅時橫眉冷對的樣子簡直像兩個人。他笑得格外諂媚:“安掌柜的,這個,人我找回來了……價錢還是之前說好的三十兩吧?”
安掌柜彎下腰,拿扇子想挑起吳珍娘的臉,被人偏頭躲了過去。他嘖嘖兩聲,很不滿地說:“這臉又黃又瘦的,也太干巴了,一點福相沒有!”
吳敬儒惡狠狠踹了女兒一腳:“叫你平時挑食!看長成這鬼樣子!”
然后他又換上哀戚的神色:“掌柜的,珍娘一直是小人最疼愛的女兒,要不是家里實在揭不開鍋,小人哪舍得和她骨肉分離……這孩子就是挑食了一點,吃飽了飯肯定能肥起來。她娘就長得很有福相的!”
安掌柜繞著珍娘轉了兩步,像挑豬肉一樣一臉嫌棄:“這頭發也黃得很!我看二十兩都算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