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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的云間,朝霞將至,泛出了橘紅,是溫栗迎沒見過的顏色。
通宵過的大腦有些混沌,男人的聲音進了她的耳朵,她也只是怔怔地站著。
俞之當年跳級升入國科大少年班,主修犯罪心理學,對微表情的研究很有一套,相面知微,能辨人心。京平警界,無不稱他聲“神算”。
頓了幾秒后,俞之意識到一個很有損男人尊嚴的問題——
溫栗迎不認識他。
或者,更嚴謹?shù)卣f,她根本沒聽說過他的名字。
男人冷峻鋒利的面部線條依舊,只不過身上的戾氣更重。
“……于是的于,還是余生的余?”
溫栗迎腦子轉(zhuǎn)得慢,艱難地聯(lián)想到了這兩個字。
她眼睜地看著面前的男人忽然扯了下嘴角,弧度是笑,可眼睛還冷得很。溫栗迎是真的不懂,名字不過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一個標簽符號,為什么一定要打這么多圈的模糊陣。
她問時,不肯告訴;她不問了,又非把話題繞回來。
說也不肯說清楚。
溫栗迎很坦率地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我是溫栗迎,溫家三小姐,英文名是Nivalis,小名…只有家里人才會叫我,就不告訴你了;溫小姐、大小姐、溫大小姐,你想怎么稱呼都行,不過我們應該也不會再見面了,這些都不重要嘍。”
其實圈里那些少爺小姐,叫她溫公主的人更多,但溫栗迎沒好意思說。
她落落大方,舉手投足皆是名門貴族小姐之派;自認和面前這個連說個名字都別扭的男人,天壤差別。
俞之喉嚨里發(fā)出極淡的一聲:“嗯?!比缓罄^續(xù)抬步。
他走了幾步,沒聽見身后有聲音,停下回身。溫栗迎還在原地,一動沒動。
俞之眉頭稍擰,走回去。四目相對,兩人的眼神中都多了些寒意。
溫栗迎將剛剛舉在半空的右手收了回來,攥著拳,長甲陷入肉。
第一次被人搶酒、第一次被人又抱又扛、第一次主動握手被人無視,她現(xiàn)在眼神憤恨到想直接生剝活吞了他。
管他到底什么魚,直接送去順城做魚生算了!
“能不能走?”俞之的耐心耗盡。
他的刻板印象沒有錯,女人麻煩,嬌氣成溫三小姐這樣的女人,更麻煩。
“不能!”
溫栗迎的公主脾氣上來了,跺了下腳,沒有哪個男人敢這樣兇地對她說話,就連陳晝言都不可以!
什么門第禮節(jié)、什么淑□□雅,早被她扔到腦后,她只想耍賴坐下,擺出要他八抬大轎來接,她才肯走的架勢。
哪怕落下個撒潑打滾的壞印象,也要告訴這個男人,她溫栗迎不是好惹的!他多大的架子,敢怠慢她。
誰知,屁股沒有落在堅硬的大理石板上,倒是很軟的觸感。
俞之稍俯身,一只手撐住她的重量,順勢向上,不由分說地攬住她的腰身,攔腰抱起,動作比之前要重。
肩膀骨架相撞,溫栗迎痛得眼尾都有些濕。更多的大概還是因為,從沒有人敢這樣對她!她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所有人愛她、哄她、恭維她還來不及。
她掙得越烈,俞之就扣她得越緊。
動作之中,她腕上的珍珠細鏈斷掉,圓白珍珠散落一地,叮當作響。
溫栗迎想不出好辦法,本能地側(cè)過頭,狠狠地咬住他肩膀。
牟足勁地要給他顏色看看,可男人仍不動聲色,腳下步履沒有半點亂,像是尊雕塑。這條路太長了,她折騰一會兒就沒了力氣,消停下來。
俞之見狀笑了:“就這?”
溫栗迎激不得,作勢又要咬。
“得了?!庇嶂皶r打斷,“你累,我疼,做這種事有什么意義?”
溫栗迎兩眼瞪圓,被他氣得胸口起伏劇烈。
“我愿意,就是意義!”
“那你咬?!彼挥媚欠N嗲嗲的嗓音說話,俞之就覺得吵,還不如讓她咬著,說不了話。
溫栗迎瞬間泄氣,他就這么投降了,沒意思。
“你明明哄我兩句就好了?!睖乩跤柚律⒅?,是張帥氣的臉,線條冷鋒,眉眼深邃,前提是不說話的時候,“干嘛非要一直嗆著和我說話…”
鬧得兩人都不愉快。
原本就累,鬧了這么一會兒,更累了,溫栗迎眼皮直打架。
她就不信這個男人今晚抱了自己這么久,一點都不覺得累。
“我不愿意。”
他落下四字,剛好到了院門。保安亭里亮著橘黃色的燈,值班人員恭敬地向俞之敬了個禮。俞之放下她。
雙手重新插進口袋,他比她高了近一個頭,垂眸附視的角度讓勞累了一天的后頸,酸痛得難受。
俞之稍彎身子,與溫栗迎平視,距離被拉得更近。
他聲音極富磁性,像碾過砂礫,尾音拖著,無端生出慵懶——
“我憑什么哄你?”
溫栗迎一口氣堵著心口,來接她的車都開出去十幾分鐘了,她才勉強順氣。
掀起眼皮,對上后視鏡里林叔的一雙笑眼。
溫栗迎蹙著眉,嬌嗔一句:“林叔,我氣成這樣了,您還笑?!?/p>
林叔原名林裕,在溫公館做管家快三十年的時間,大小事都操持,與他們一家人關(guān)系都很親近。
“很久沒在三小姐臉上看到這么生動的表情了,很欣慰。”
林叔從小看著她長大,是由衷地希望她開心、幸福。最近一段時間,三小姐和先生之間的氣氛緊張,像是緊繃的弦,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對這些總是格外敏感。
溫兆麟禁足她,不許她去京平見陳晝言;溫栗迎就加倍地揮霍無度,各家時尚大牌出的最新款,她不問顏色、樣式,都一并拿下,幾天前在港島舉辦的拍賣會上,她一己之力將一塊祖母綠寶石的價格翻上了十倍不止,倒不是多喜歡,單純是想浪費溫兆麟的錢。
她看著還是如常,吃喝玩樂,瀟灑自如,可就連林叔都感覺得到,三小姐不是真的開心,更像是被輸入了笑臉程序的人偶,她在強裝開心,在證明開心。
溫栗迎隨手抓來個小鏡子,細細地打量起自己。
兩只眼睛里明明寫滿了煩躁,也不知道林叔在欣慰什么。
但……
溫栗迎咬了咬嘴唇,剛剛和那個俞什么之的拌嘴、吵架的時候,確實是這么久以來,她難得喘息過來,沒去想和陳晝言那些煩心事。
可沒了他在她耳邊說風涼話,她又想起陳晝言。
和發(fā)給他卻杳無音訊的那幾十條消息…
她要去京平,要當著面地問他,要讓陳晝言逃無可逃地面對她,這個念頭在她腦海里瘋長。
因為這個大膽的決定,溫栗迎整個人都緊張起來,呼吸也變快,試探著開口:“爹地昨晚幾時休息的?”
想去京平,第一個要解決的是溫兆麟對她的禁足令。出不了港島,她再急著見陳晝言,也沒用。
手心里還躺著粒腕鏈斷落后殘余的粉白珍珠,還殘存著溫度,溫栗迎緊張地用指尖來回摩挲著。
“昨天您離開后,先生情緒一直不高,處理公務沒多久,就睡了。警局傳消息回來,先生是想親自來接三小姐的,只不過后來斟酌了下,怕又引起不必要的轟動,這才沒來。三小姐,先生一直是掛念著你的?!?/p>
八面玲瓏,林叔總是能將話說得體面、好聽,只是不知道其中有幾分是溫兆麟的本心。
溫栗迎撇了撇嘴,說了句知道了,又讓林叔快到溫公館時叫醒她,便睡了過去。
她一向不愛把煩心事揣在心里,發(fā)生就發(fā)生了,過去就過去了,沒什么值得她再多煩擾的。所以就算剛剛發(fā)生了那么多,她當下煩得不行,現(xiàn)在早就過眼云煙。
很快睡去,再睜眼時車子已抵溫公館。
溫栗迎謝絕了上前想伺候她卸妝、洗漱、換睡裙的發(fā)姨,直奔溫兆麟的房門。果然緊閉。
從前他不會這樣對她。就因為一個陳晝言、一樁聯(lián)姻,他就要給她擺臉色、冷落她、躲著她!
越想越生氣,溫栗迎直接抬腳,狠踢了下門。
推門直沖溫兆麟的臥室。
寶貝明珠剛卷入一場槍戰(zhàn)紛爭,溫兆麟怎么可能睡得著。門被“砸”開的時候,他正坐在茶桌前,對上溫栗迎慍氣凌人的視線。她一回來就氣沖沖地來找他“問罪”,溫兆麟并不意外。
“阿筠,”父女兩剛吵過架,他還有些尷尬,摸了摸鼻子,“沒哪里傷到吧?”
“放心死不了,還能嫁人。”
“阿筠,別亂講話?!?/p>
溫栗迎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口無遮攔,噤了聲。
她長舒一口氣,稍稍平復心情:“哪家?”
明明拼命勸著自己要平靜,可心臟在胸腔內(nèi)還是跳動得越來越快,劇烈到呼吸好像都變得困難。溫栗迎很少有這樣緊張的時刻,像是等待宣判的人,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一個此前二十二年,與她沒有任何關(guān)系的男人,將會決定她的后半生。
雙臂環(huán)在身前,她仍像只高傲而孤獨的白天鵝,溫栗迎看著溫兆麟。
這個護了溫家三十余年的男人,也難逃衰老的命運,眼紋皺紋深了,額角頭發(fā)白了。
溫栗迎很久沒這樣認真地注視過他,劫后余生的委屈在看到至親的這刻,像是決堤的水:“剛剛在PurPrison…響了好多聲槍?!?/p>
她雖被遮著視線,但感覺得到空氣中的鐵銹味;有血,很多很多的血。
“我怕了,好怕好怕?!敝挥性跍卣作朊媲?,她才肯主動露出柔軟的一面,聲音很軟,“我突然就在想,如果意外比明天先來了,我在生命的最后一秒發(fā)現(xiàn),昨天的我在和你、和媽咪、和大哥二哥鬧脾氣…一定會很后悔、很后悔!”
溫栗迎低了頭,不是因為相信她會在一段父母之命的婚姻里會遇到愛情,只是突然想通,如果這條路是她最終一定要走向的,浪費時間在與家里人的置氣上,很不值當,也很小家子氣。
外人只覺溫三小姐驕縱無度,仗著溫兆麟是港島首富,肆無忌憚地揮霍家產(chǎn);殊不知用真金白銀堆積著培養(yǎng)起來的富家女,怎么會是肚子里空無墨水的等閑之輩,溫栗迎從小到大的履歷都堪稱優(yōu)異,不遜色于港島任何一家的繼承人。
她聰明、伶俐,大事上端得清。
溫栗迎挑了挑眉:“肖家、鄭家、謝家、藺家…爹地和媽咪看上的是哪家?”
溫兆麟一心想將女兒從陳晝言的深淵里拉出,聽到溫栗迎松了口,自然喜上眉梢:“都不是。”
他聲音平穩(wěn),隱帶著驕傲:“是京平城,俞家。”
俞。
溫栗迎腦子像被擊中,幾個小時前,那個陌生人自我介紹時,她完全沒想到這個“俞”字。但同京平誠聯(lián)系到一起的,只能是這個“俞”字。
她短暫地宕機了幾秒,嘴角勾起幾分冷諷笑意,剛剛的服軟全數(shù)消失,溫栗迎又炸起毛:“京平俞家…您還真是賣女兒啊!”
那可是京平,距離港島飛行要足足五個小時的京平!
溫兆麟居然要她遠嫁!
“…阿筠?!睖卣作胧怯行┬奶摚p咳一聲,“俞家那孩子,我見過照片的,一表人才,品行為人都是頂尖的好,是配得上你的?!?/p>
其實這樁婚事,還有隱情,但溫兆麟覺得現(xiàn)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閉口沒提。
“配得上?頂尖的好?”溫栗迎才不信這些夸,“他若這么優(yōu)秀,我怎么從沒聽過這號人物?”
京平離港島太遠。她好不容易勸通自己接受聯(lián)姻,可完全沒做好準備,嫁到那么遠去。
溫兆麟摸了摸耳垂:“小之工作比較特殊,不便太展露頭角,所以名氣是小了些,但爹地同你保證,他的品行樣貌、家室能力都遠遠好于港島這幾家與你年齡相當?shù)墓?。?/p>
不然他也不會舍得寶貝女兒遠嫁。
俞……
之?
工作特殊。
“我就是俞之。”
溫栗迎的腦袋里有煙花炸開,這回連呼吸都變得艱難:“這特殊工作,不會是警察…吧?”
溫兆麟驚喜地抬頭:“乖乖,你會神機妙算!”
溫栗迎氣憤地抓起書桌上的紙張往溫兆麟身上扔去,一時間雞飛狗跳,紙片漫天地飛,幾乎要將溫兆麟淹沒。
“京平城一個窮苦警察,這就是你說的頂頂好?你就是想賣我!我看是瑞霖想進軍內(nèi)地市場,你缺我一個敲門磚是吧?我要找大哥、二哥去告你的狀!溫兆麟,你喪盡天良!”
溫栗迎罵得半點名門閨秀的樣子都沒了,一陣發(fā)泄后,口干舌燥地靠在桌旁。
剛剛的懂事和識大局,簡直可笑至極!
她想著為溫家分憂,溫兆麟只想著把她賣個好價!
可笑至極!
溫栗迎都能想象到,那些覬覦她“港島第一名媛”頭銜的塑料姐妹們要是知道她嫁的是個窮苦警察后,個個把臉笑爛的模樣。
溫兆麟任她胡鬧地發(fā)泄,看她面色好了些,才開口:“阿筠,爹地和你保證,俞家這孩子是個值得托付的,不然爹地不會松口讓你嫁過去,爹地和媽咪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你能一生平安順遂、隨心所欲的人,你要相信?!?/p>
溫栗迎聽著,鼻頭一酸,眼眶也有點打濕。
她當然知道爹地和媽咪有多愛她,不然她也不會自己勸自己接受聯(lián)姻。
溫栗迎腦海里面又閃過那個不解風情的男人模樣。
長得算靚,官仔骨骨,至于其他……沒看出哪里頂頂好。
至少,沒有陳晝言好。
她還要多花些時間才能接受自己的聯(lián)姻對象是個窮苦外地佬。
但眼下的當務之急,是她要去京平,要找陳晝言要個說法,只能先松口應下來。她都答應聯(lián)姻了,這聯(lián)姻對象選誰,操作空間還是很大的,溫栗迎不信溫兆麟會**獨行到完全不管不顧她的感受。
“爹地。”溫栗迎口吻嬌氣,“我都松口答應聯(lián)姻了,您作為回報,是不是該…”
溫栗迎這點伎倆,在久經(jīng)戰(zhàn)場的溫兆麟眼里太過于小兒科。
他毫不費力地猜到:“想解禁足、去見陳家那小子?不可能!只要我溫兆麟還有一口氣,我就不會允許我的女兒去貼冷屁股!從港島特地飛去京平見他,他陳晝言是誰,多大的架子?”
“我喜歡…”
“喜歡也不行。”溫兆麟的態(tài)度十分堅決,“你想要天上的月亮,爹地都摘給你,只有這件事,不行,你再求我千次百次,都不行?!?/p>
溫栗迎被溫兆麟強硬的態(tài)度嚇到,眼尾都擠出了些濕潤。她不懂為什么剛剛那么輕松、溫情的氛圍,為什么話題一扯到陳晝言,爹地就要這般強勢,不給她半點余地,凈說狠話。
“憑什么不行?”她身子都在劇烈地顫著,指尖捏著桌沿,用力到泛白,“憑什么!”
“憑他傷我寶貝女兒的心,憑他是個男人卻沒擔當,憑他讓你哭過,一次、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