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瓦子巷住了已有數年,我都有十五有余了,房子的茅草換了又換,門前的老槐樹也添了好幾圈年輪,樹丫都快探到院墻外頭了。娘臉上的笑容雖比從前多了,眼角的皺紋卻也深了些,總在夜深人靜時,對著那支檀香木釵出神。她總念叨著老家洛陽清河縣的舊事,說那里的井水是甜的,用竹桶打水時能看見水底的鵝卵石;院子里的石榴樹每年能結滿紅果果,熟透了裂開嘴,露出瑪瑙似的籽;還有隔壁的王嬸、對門的李伯,都是些熱心腸的好人,王嬸的腌菜能下三碗飯,李伯會編竹筐,總給我編小螞蚱玩。
這些年她逢人便打聽清河縣的消息,可寄出去的書信石沉大海,信封上的地址都被磨得看不清;托人問的消息也總含糊不清,要么說“沒去過”,要么說“早變樣了”,那點念想便像檐下的蛛網,在歲月里蒙了層灰,卻始終沒被娘清掃掉。
這天傍晚,我從書局抄書回來,剛走到巷口就看見娘站在柴門口,正和一位風塵仆仆的大叔說話。那大叔背著磨破的行囊,褲腳沾著泥點,草鞋都露出了腳趾,顯然是趕了遠路。娘手里端著的粗瓷碗里還冒著熱氣,是剛煮好的姜湯,飄著淡淡的姜香。見我回來,娘眼睛一亮,揮手讓我過去,聲音都帶著顫:“臣兒,快過來!這位大叔是從洛陽那邊來的,他知道清河縣的消息!”
大叔喝了口姜湯,暖意驅散了些許風塵,他抹了把臉,臉上的溝壑里還沾著塵土,露出被曬得黝黑的皮膚:“清河縣啊……早沒從前的樣子了。”他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揮之不去的沉重,像壓著塊石頭,“三年前那場大旱,地里顆粒無收,河都干得見底了。緊接著又鬧蝗災,黑壓壓的蝗蟲飛過,遮天蔽日的,地里連草都不剩一根,連樹皮都被餓瘋的人扒光了。官府發的賑災糧被層層克扣,到百姓手里只剩些麩皮,實在活不下去,只能四散逃命,往南邊走的最多。”
娘手里的木釵不知何時被摸了出來,此刻正緊緊攥在掌心,指節泛白,連指縫都滲出血絲:“那……那王嬸一家呢?她家男人是木匠,還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兒;還有李伯,他腿不好,走不了遠路……他們……”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帶著不敢問的恐懼。
“那場大遷徙啊,真是慘不忍睹,”大叔打斷她的話,眼神飄向遠方,像是又看見了當年的景象,眼眶也紅了,“我當時跟著鄉親們一路往南,路上餓死、病死的不知有多少。有回在官道邊歇腳,就見著好幾個被棄的孩子,圍著死人哭著喊爹娘……”他頓了頓,聲音發顫,“能活下來就算萬幸,哪還顧得上誰是誰?你說的那些熟人,怕是早就流落各方,能不能活著都不好說。我路過南陽時,倒見著個清河縣的老鄉,說縣里的房子十戶倒了八戶,早就沒人住了。”
娘手里的木釵“啪嗒”掉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她慌忙彎腰去撿,指尖抖得厲害,好幾次都沒捏住,木釵在地上滾了兩圈,上面的石榴花紋在暮色里閃著光。那支檀香木釵是爹生前親手做的,花了整整三個月,上面刻著細小的石榴花紋,正是清河縣院子里那棵石榴樹的模樣,每年結果時,爹總抱著我摘果子,說“多吃石榴,將來多子多福”。
“都……都走了?”她聲音哽咽,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燈,“當年咱們走得急,王嬸塞給我的那袋小米,我還沒來得及還;李伯幫咱家修的籬笆,我總說要給他縫件新衣裳……還有我那口陪嫁的木箱,忘在了灶房角落,里面還有你爹的幾件舊衣裳……”
大叔看著娘失魂落魄的樣子,也有些不忍,從行囊里摸出塊干硬的餅子,掰了一半遞給娘:“姑娘你也別太傷心。這世道,活著就不容易。我路上見著不少清河縣的鄉親,雖然散在各處,可都在好好過日子。有對老夫妻在荊州開了家豆腐坊,還有個后生在揚州碼頭扛活,娶了媳婦生了娃。說不定哪天趕巧了,在哪個城鎮就遇上了呢?能活著再見,那真是天大的緣分了。”
送走大叔后,娘把自己關在屋里半天。我進去時,見她正坐在油燈下,用細布一點點擦拭木釵上的灰塵,動作輕柔得像在撫摸嬰兒的臉,淚水無聲地滴在布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你爹要是還在,說不定還能找到他們。”她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嘆息,“他認路,記性又好,總能尋著些蹤跡……那年你發燒,還是他連夜背著你走了十里地找郎中……”
我蹲下來握住娘的手,她的手粗糙卻溫暖,掌心還留著常年勞作的厚繭,指關節因為常年洗衣縫補有些變形:“娘,會再見的。等將來我考取了功名,有了能力,就陪您去找。就算找不到,咱們現在在瓦子巷也很好啊。張嬸會給您送剛蒸的饅頭,熱氣騰騰的;李奶奶總留著糖果給我,說是她孫子寄來的;季大叔還會說書給咱們聽,講大將軍的故事;趙大叔總幫咱們挑水劈柴,說‘鄰里就該互相幫襯’。他們不就像親人一樣嗎?”
娘看著我,淚眼婆娑地點了點頭,把木釵小心翼翼地揣回懷里,藏進枕下的布包里,那里還放著爹唯一的一張畫像。“你說得對,”她抹了把淚,擠出個笑容,“瓦子巷的街坊是好人,咱們不能忘本。”
那晚的月光格外明亮,照在院子里的老槐樹上,樹影婆娑,像清河縣院子里的石榴樹影子。我知道,清河縣的舊事是娘心里的根,那場遷徙的苦難是她不愿觸碰的疤,但日子總要往前過。就像大叔說的,能活著已是幸運,若有緣再見便是驚喜,若不能,珍惜眼前的瓦子巷,珍惜這些把我們當親人的街坊,也便是對過往最好的告慰了。
夜里我聽見娘在低聲哼唱,是清河縣的民謠,調子婉轉,帶著淡淡的鄉愁:“石榴紅,井水甜,炊煙起,故人還……”我沒有起身,只是在心里默默記下——將來一定要陪娘走一趟,不管能不能找到故人,都要去看看那口甜水井,看看那棵石榴樹,告訴那些失散的鄉愁,我們在瓦子巷,好好地活著,被街坊們疼愛著,就像當年在清河縣一樣。
第二天一早,娘把家里剩下的半袋米送給了張嬸,說“孩子長身體,多吃點米”;又把王騫舟送的點心分給李奶奶,說“嘗嘗城里的味道”。她站在院子里看著老槐樹,陽光灑在她身上,像是鍍了層金:“懷之,今天幫趙大叔把柴火劈了吧,他昨天腰閃了。”我笑著點頭,心里明白,娘已經把瓦子巷當成了新的家,把這里的街坊當成了新的親人,那些無處安放的鄉愁,終究在溫暖的人情里找到了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