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我揣著娘連夜縫補好的包,站在書院門口時,手腳還在發顫。
昨夜娘把最后一件首飾——那支檀香釵當了,加上存起來的幾十文錢換來的碎銀子,除了交束脩,還買了半升糙米。
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我的書包帶,笑著說:“夠咱們娘倆撐到你下次抄書領錢了,你在書院好好聽講,別惦記家里。”
我攥緊包帶,包里除了書卷,還有娘塞的半塊窩頭,溫熱的觸感燙著掌心。
李老先生在講堂見我進來,只是淡淡點頭,目光在我打滿補丁卻漿洗干凈的長衫上停留片刻,便轉身拿書吟讀,我們跟著在下面搖頭晃腦。結束后,他走下講臺,經過我書案時低聲道:“下課后到書院后面的竹林來。”
我心里一緊,指尖無意識絞著衣角,不知是福是禍,只能局促地點頭應下。
書案上的硯臺已被同學添了新墨,墨香清冽,前日空著的幾個座位依舊空著,冷風從窗縫鉆進來,卷起書頁嘩啦啦響。我坐下時,眼角瞥見王騫舟投來的目光,不似往日的漠然,帶著幾分探究與關切,卻很快轉了回去,繼續翻看手中的書。
我忐忑地走到竹林,李老先生正背著手站在石桌旁,竹影在他青灰色的長衫上搖曳。見我來了,他示意我坐下,從袖中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布袋,輕輕放在桌上:“懷之,我知道你這陣子不易。”他聲音帶著沙啞,像是熬夜后未緩過來,“糧價飛漲,多少寒門子弟斷了求學路,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布袋解開時,里面的銅錢叮當作響,足有數百文,在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
我慌忙起身推辭:“先生,這萬萬不可!您的俸祿本就微薄,學生怎能再受您恩惠?”
“你聽我說,”先生按住我的肩膀,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衣裳傳過來,目光懇切,“我教了半輩子書,最懂你們這些苦讀的孩子有多不易。懷之,你是個好苗子,記性好,悟性高,上次策論里對民生的見解,連縣太爺都贊不絕口,說有晉朝士人的風骨。”他嘆了口氣,指尖摩挲著石桌上的刻痕,那是歷屆學子留下的印記,“可這世道……多少好苗子就這么被生計磋磨了。”
風穿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先生望著遠處空蕩的書齋,眼神里滿是無奈:“這些日子看著同窗一個個離開,我夜夜難眠。身為先生,護不住弟子的求學路,是我的失職。可我能力有限,書齋的束脩本就微薄,能幫的人太少太少。”他把布袋推到我面前,“這錢懷之你拿著,先顧好家里的口糧,安心把書讀下去。你要是不讀了,才是真的可惜,是這書齋的損失。”
我看著桌上的銅錢,又望著先生鬢角的白發,眼眶突然發熱。
這些錢夠買好幾石糧食,夠娘歇上大半年不用熬夜縫補。
可先生平日里穿的長衫都洗得發白,哪里會有多余的錢?定是省吃儉用才攢下這些。
“先生……”我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重重磕頭,額頭磕在冰涼的石板上,卻覺得滾燙,“學生定不負先生所望!”
“起來吧,”先生扶起我,拍了拍我身上的塵土,“讀書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將來能讓更多像你一樣的孩子,不必再為口糧放棄書本。你要記住,困境里的堅持最可貴,莫要辜負了自己,也莫要辜負了這亂世里的一點筆墨香。”
謝過先生后,我把銅錢小心收好,布袋貼在胸口,暖流傳遍全身。
回到書堂時,陽光正好透過窗欞,照在攤開的書卷上,“學而時習之”的字句被照得透亮。
日子重新回到讀書的軌道,卻比從前更添了份底氣。娘為了湊錢,接了更多縫補的活,常常在油燈下坐到雞鳴,原本就單薄的身子越發清瘦,咳嗽聲也重了些。
我每日最早沖出書堂便飛奔回家,幫著劈柴挑水,夜里等娘睡熟了,再就著微弱的月光抄書,指尖凍得發僵,就往手上哈口熱氣繼續寫。
聚福樓的掌柜念我可憐,偶爾讓我幫忙抄寫菜單,給幾文銀錢或剩下的飯菜,還總說:“小臣多吃點,讀書費腦子。”
書院里的同窗漸漸對我改了態度,或許是見我雖***活卻能功課卻沒落下,或許是先生常在課上夸我“貧而不墜青云之志”。
那日我在墨臺添墨,李子玉路過時,竟破天荒地沒出言嘲諷,只是哼了聲便走了,倒讓我有些意外。
張明遠更是主動把多余的宣紙分我幾張:“晏兄,這紙放著也是浪費,你拿去抄書正好。”
我連聲道謝,把自己攢的半塊墨錠遞給他:“這墨送你,磨起來極順。”
一日課后,王騫舟叫住我,遞來一個油紙包:“懷之,我家廚子做的點心,你拿去墊墊肚子。”
我慌忙擺手推辭:“喻之好意心領,只是這太貴重了……”他卻把紙包塞我懷里,眼底帶著笑意:“不是施舍,是謝你上次幫我整理的策論批注,縣太爺看了都夸條理清晰。”
油紙包還帶著余溫,里面是幾塊精致的桂花糕,我想起娘許久沒吃過像樣的東西,便小心收著,打算帶回家。
夜里把糕點給娘時,她先是嗔怪我不該受人恩惠,嘗了一口卻紅了眼眶:“臣兒,這味道,讓我想起你爹在世時,過年才買得起的糖糕。”她把糕點分成小塊,說要留著慢慢吃,我看著她眼角的細紋,突然覺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讀書,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讓娘在苦澀的日子里,能嘗到一絲甜。
先生后來又推薦我去官府的書局幫忙抄書,工錢比別處高些,又不耽誤課業。書局的管事見我字跡工整,還讓我負責抄寫公文,每月能多賺一百文。
那段日子,糧價像斷了線的風箏一個勁往上漲,瓦子巷的炊煙一天比一天稀疏。我家的米缸見底時,娘就把糙米磨成粉,摻上野菜煮成糊糊,她總說自己不餓,把稠些的部分都推給我。
有次我半夜醒來,看見她在灶臺前啃干硬的紅薯皮,月光照在她佝僂的背上,像結了層白霜。洗衣縫補的活計越來越少,富人家也開始縮減開支,娘每日走街串巷找活,布鞋磨破了底,就在鞋底墊上稻草,回來時腳底板全是血泡,卻總笑著說:“今日運氣好,接到個大戶人家的活。”
巷子里的日子更難熬。張嬸家的小兒子餓得直哭,她背著孩子去大戶人家乞討,被惡犬追得摔斷了腿,回來時褲腿都浸著血;賣豆腐的王伯把最后一頭驢賣了換糧,蹲在豆腐攤前哭了半宿,說對不住祖宗。
最讓人揪心的是西頭的李奶奶,她唯一的孫子餓極了去偷糧鋪的米,被掌柜的打斷了胳膊,祖孫倆抱著在寒風里發抖,哭聲在巷子里飄了很遠。
季大叔的書場早關了,他整日在碼頭扛活,卻連粗糧都買不起,有次見我路過,塞給我半塊發霉的餅子,自己啃著樹皮似的糠麩:“孩子快吃,讀書要有力氣。”
看著街坊們的困境,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時我在書局抄書已攢了些錢,先生和王騫舟的幫助也讓家里的日子松快了些。
我和娘商量后,把糙米磨成粉,摻上野菜做成菜餅,挨家挨戶送去。
張嬸接過菜餅時,眼淚直流:“懷之娘,你們自己都不夠吃,還想著我們……”娘握著她的手:“都是街坊,互相幫襯著總能熬過難關。”
我還把在書局學到的字教給巷子里的孩子,讓他們能幫家里記賬;王騫舟送來的點心,娘總會分成幾份,給李奶奶送去;先生給的銅錢,我們買了藥,讓趙大叔帶給摔傷的張嬸。有次季大叔在碼頭扛活閃了腰,我背著他去陳老爺爺那里看傷,又幫他把家里的水缸挑滿,季大叔紅著眼圈說:“叔沒白疼你。”
過了最艱難的幾個月,糧價漸漸平穩后,日子終于松快些。
官府開了糧倉賑災,瓦子巷的炊煙又多了起來。
娘贖回了那支桃木釵,雖然上面多了道劃痕,她卻寶貝得很,用紅繩系著戴在頭上:“這是你爹最后的遺物,我舍不得。”
我在書局抄書攢的錢,不僅夠家用,還買了些新的筆墨紙硯,甚至能給娘扯塊新布做衣裳。
書堂里空著的座位偶爾會有新學子來坐,我看著他們局促的模樣,就像看見從前的自己,便會把多余的宣紙分給他們,就像張明遠當初幫我那樣:“這紙你拿去用,有不懂的可以問我。”
和王騫舟后來成了真正的君子之交,我們會在課后討論經義,他教我騎馬射箭,說“晉朝男子不僅要通文墨,還要能挽弓”;我幫他修改文章,指出他“生于安樂不知民生苦”的疏漏。
他偶爾還會送些點心,我則把娘做的咸菜給他嘗嘗,他總說比府里的珍饈好吃:“這才是人間煙火味。”
我握著筆,看著硯臺里不再結冰的墨汁,心里一片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