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纏綿,一連數日未曾停歇。
雨水敲打著屋檐和院中的青石板,淅淅瀝瀝,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朦朧的水汽之中。靜心齋工作室里卻異常干燥溫暖,恒溫恒濕系統維持著最適合古畫修復的環境。
外界那些窺探的目光和污濁的流言,似乎真的隨著傅衍珩那條簡短的信息而驟然消失。小雨接到的騷擾電話和莫名邀約也戛然而止。這種過于高效的“清凈”,反而讓沈傾辭感到一種更深的不安,仿佛置身于一場被精心控場的風暴眼。
她刻意不去想那個男人,將全部心神投入到《秋庭戲侶圖》的修復前期準備中。
實物檢查、數據比對、材料測試……步驟繁瑣卻至關重要。她幾乎整日埋首于工作臺前,對照著傅衍珩送來的那些極其詳盡的檢測報告,用他送來的那套精密工具,進行著一次次微小的實驗性處理。
工具的卓越性能無可指摘,每一件都像是她手臂的延伸,將她的意圖精準地傳遞到脆弱的畫芯之上。這讓她在抗拒其來源的同時,又不得不承認它們帶來的便利。
小雨在一旁幫忙調配一種特制的清洗劑,看著沈傾辭用一把極細的駝毛排筆,蘸取微量溶液,在畫作不起眼的邊緣處進行測試。那專注的側影在燈光下仿佛一幅靜止的工筆畫,只有手腕極其穩定地移動,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謹慎。
“傾辭姐,”小雨忍不住小聲感嘆,“我覺得你碰到這些古畫的時候,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
沈傾辭的動作未有絲毫停頓,聲音透過口罩平靜傳來:“只是工作需要集中注意力。”
“不一樣,”小雨搖搖頭,“是一種……嗯,怎么說呢,好像你和它們之間有某種交流似的。”她說不清那種感覺,只覺得此時的沈傾辭,比平日里更加沉靜,也更加難以接近,仿佛沉浸在一個旁人無法介入的世界里。
沈傾辭沒有回應。交流?或許有,但那是一種建立在破損、脆弱和漫長時光之上的單向感知,更多的是責任,而非浪漫。
測試完成后,她需要更深入地了解絹帛的編織結構和強度損失。這需要極近距離的觀察,甚至需要指尖隔著超薄手套去感受絲線的韌性。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處特殊的霉斑區域。
猶豫了片刻,她最終還是將指尖緩緩靠近。這一次,她做好了心理準備,去迎接那可能再次出現的冰冷刺痛和負面情緒。
指尖輕觸。
預想中的尖銳感并未立刻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深沉、更為復雜的感知——
先是無數細微的、幾乎斷裂的絲線傳遞來的脆弱感,仿佛觸碰的是蝴蝶碎裂的翅膀。緊接著,一股潮濕陰冷的、被歲月壓實的霉腐氣息似乎穿透手套,滲入指尖。
然后,在那一片腐朽與脆弱之下,一種極其微弱卻異常執拗的“情緒”脈絡,被她敏銳的指尖捕捉到。
那不再是單純的陰郁或不甘,而更像是一段被強行中斷的、凝固了的……眷戀?以及一種深埋其下的、無法釋懷的遺憾。
這感覺極其模糊,卻比上一次更為綿長,像一縷幾乎要消散的嘆息,纏繞著她的指尖。
沈傾辭屏住呼吸,試圖捕捉更多。
就在這時,那縷微弱的眷戀感仿佛觸動了什么更深層的東西,一股隱藏其下的、截然相反的冰冷兇戾之氣驟然反彈,如同沉睡的毒蛇被驚擾,猛地噬向她的指尖!
熟悉的針扎刺痛感再次襲來,雖然短暫,卻足夠清晰!
沈傾辭猛地縮回手,心跳漏了一拍。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隔著手套,并無異樣,但那瞬間的觸感反差卻真實得令人心驚。
這幅畫……或者說,這處印鑒之下,到底封印著什么?為何會有如此矛盾又強烈的情緒殘留?眷戀與兇戾,遺憾與怨懟,如何能交織在一起?
她想起傅衍珩對這幅畫的異常重視,想起他那份遠超普通收藏家的執著。
這絕不僅僅是一樁簡單的修復委托。
她轉身走到電腦前,調出之前初步勾勒的印鑒草圖,又翻出寰宇提供的、關于這幅畫的流傳記錄。記錄顯示,此畫近百年來的傳承脈絡相對清晰,但更早之前的記載則語焉不詳,似乎經歷過一段時間的隱沒。
那個被霉斑掩蓋的印鑒,是否就是關鍵?
她嘗試將草圖和歷代有名有姓的收藏者印鑒進行比對,卻一無所獲。它似乎不屬于任何已知的大家。
“小雨,”她忽然開口,“幫我聯系寰宇的周特助,以技術咨詢的名義,詢問一下傅先生,關于這幅畫更早的、尤其是明代時期的收藏記錄,是否有更詳細的資料?或者,他是否知道畫上可能存在某些未被記錄的收藏印鑒?”
她需要更多信息,而傅衍珩,顯然是唯一可能提供線索的人。盡管這意味著再次與他產生交集。
“好的,傾辭姐!”小雨立刻拿起電話。
溝通進行得很快。周特助表示需要請示傅總。幾分鐘后,小雨掛了電話,表情有些奇怪。
“傾辭姐,周特助說……傅總表示,關于這幅畫的背景,電話里說不清楚。他……”小雨頓了頓,似乎覺得對方的要求有些不可思議,“他邀請您明天晚上共進晚餐,地點定在‘頤和公館’,說可以當面詳談。”
頤和公館。那是城里最難預約的私人餐廳之一,以極致的環境和**性著稱,是傅衍珩這類人物常去的場所。
當面詳談?
沈傾辭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了一下。傅衍珩果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接近的借口。他將她的技術咨詢,巧妙地轉化為了一次私人邀約。
她幾乎能想象出他提出這個要求時,那副篤定而不容拒絕的神情。
去,還是不去?
去,便意味著踏入他的節奏,接受他劃定的場域。
不去,則可能永遠無法解開畫中的謎團,以及……他與此畫可能存在的關聯。
窗外的雨聲不知何時變大了,敲打在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沈傾辭沉默地看著屏幕上那模糊的印鑒草圖,又看了看工作臺上那幅殘破的古畫。
良久,她拿起自己的私人手機,找到了那條來自傅衍珩的、她從未回復過的短信。
指尖在屏幕上懸停了許久,最終,她緩慢地敲下兩個字,發送。
【時間?】
幾乎是在信息發送成功的瞬間,屏幕亮起,新的短信涌入。
快得仿佛他一直就在屏幕那頭等待著。
【七點。司機六點半到工作室接你。傅衍珩。】
他甚至沒有問她是否同意,直接安排了所有細節。
沈傾辭看著這條短信,沒有再回復。
她將手機扣在桌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窗外雨聲潺潺,室內燈火通明。
一場關于古畫的詢問,終究還是變成了一場指向不明的赴約。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但為了畫中那縷纏繞的眷戀與兇戾,為了指尖那清晰的刺痛,她似乎沒有退路。
夜的脈絡,悄然延伸向未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