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秋雨初歇。
天空雖未完全放晴,但濕潤的空氣洗去了塵埃,院落里的老銀杏葉被雨水浸潤得金黃透亮,偶爾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濺開細小的水花。
工作室里一如往常的寧靜,只有紙張翻動和工具偶爾碰撞的細微聲響。沈傾辭正在進行《秋庭戲侶圖》清理前的最后一項準備工作——制作特定濃度的清洗墊片。她神情專注,動作一絲不茍,仿佛傍晚那場備受矚目的晚餐并不存在。
相比之下,小雨則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時不時偷偷瞟向墻上的古董掛鐘。
“傾辭姐,”當時針指向下午四點時,小雨終于忍不住小聲提醒,“您……是不是該準備一下了?”
傅衍珩的司機會在六點半準時到達。從城東到位于西山附近的頤和公館,不堵車也需要近一個小時。
沈傾辭將手中浸潤了藥液的棉片仔細置于密封皿中,才直起身,摘下手套。她看了一眼窗外明凈的天空,語氣平淡:“沒什么需要特別準備的。”
她轉身走向工作室后方連接的一間小小休息室。那里只有最簡單的洗漱設施和一個狹小的衣柜。
小雨跟了過去,看著沈傾辭打開衣柜。里面掛著的寥寥幾件衣服,無一不是素凈、舒適、便于工作的款式,顏色多是亞麻色、米白、墨灰。她幾乎從不穿裙裝。
“您就穿這個去嗎?”小雨看著沈傾辭取出一件淺灰色高領羊絨衫和一條同色系的長褲,忍不住開口。那可是頤和公館!和傅衍珩共進晚餐!
“不然呢?”沈傾辭側眸看她,眼神里帶著一絲淡淡的疑惑。對她而言,衣物只需干凈得體即可。
“可是……那是傅先生啊……而且那種地方……”小雨絞著手指,試圖表達那種場合需要的、不同于日常的“儀式感”。
沈傾辭沉默了一下,似乎理解了小雨的未盡之意。她重新將目光投向衣柜深處,指尖掠過那幾件少有的、或許能稱得上“正式”的衣物,最終停在了一件顏色稍深的墨藍色真絲襯衫上。款式依舊極簡,沒有任何多余裝飾,只是面料的光澤和剪裁透露出些許不同。
“這件吧。”她取出襯衫,搭配之前的灰色長褲,“可以了。”
沒有妝容,沒有配飾,她只是將終日松松挽起的墨發放下,如瀑般垂落肩頭,仔細洗凈雙手和臉上可能沾染的細微粉塵。
當她換好衣服從休息室走出來時,小雨還是看得微微怔住。
墨藍色的真絲襯得她膚色愈發冷白,平日里被工作服掩蓋的纖細身形輪廓被勾勒出來。長發柔順地垂落,緩和了幾分她眉宇間的清冷,卻又因那極其素凈的打扮和沉靜的氣質,生出一種難以企及的、禁欲般的美感。
她依舊是她,卻又是小雨從未見過的另一面。
無需雕琢,已然驚心。
“很好看,傾辭姐。”小雨由衷地贊嘆。
沈傾辭只是淡淡點頭,看了眼時間,六點整。她走回工作臺,竟又拿起一份資料看了起來,仿佛接下來的不過是一場再普通不過的技術會談。
六點二十五分,院外傳來了汽車平穩停駐的聲音。
小雨小跑著出去看了一眼,回來時聲音都壓低了些:“傾辭姐,車到了,是……是一輛黑色的慕尚,司機穿著制服等著呢。”
“嗯。”沈傾辭放下資料,最后看了一眼工作臺上那幅被保護起來的《秋庭戲侶圖》,目光在那處霉斑上停留片刻,這才轉身,拿起一件日常穿的米色風衣外套,向外走去。
黑色的賓利慕尚靜默地停在門口,與周圍的老舊環境格格不入。穿著筆挺制服的司機恭敬地為她拉開車門。
車內空間寬敞,內飾奢華而內斂,空氣中彌漫著極其清淡的雪松香氛——與他身上的味道同源,卻更淡幾分。
沈傾辭靠進柔軟的真皮座椅,報上目的地后便不再多言,只是側頭望著窗外不斷后退的街景。華燈初上,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囂,染上琉璃般的璀璨光澤。這一切于她而言,卻像是隔著一層透明的玻璃,熟悉又陌生。
司機技術極好,車輛行駛得異常平穩迅速。約五十分鐘后,車子駛入西山區域,周圍環境愈發清幽,最終在一處掩映在竹林后的中式庭院門前停下。
“沈小姐,到了。”司機為她開門。
頤和公館的門面極其低調,若非知情,絕不會想到這是城中頂尖的私人食府。早有身著旗袍的侍者靜候在旁,微笑著躬身引路:“沈小姐,這邊請,傅先生已經到了。”
穿過曲折的回廊,廊外是精心營造的枯山水庭院,燈光設計巧妙,一步一景,靜謐得仿佛與世隔絕。最終,侍者在一扇厚重的紫檀木門前停下,輕輕推開。
包廂內的景象映入眼簾。
空間極大,布置卻極簡。正中是一張寬大的明式餐桌,窗外是借景西山的最佳視角,此刻夜幕低垂,遠山輪廓模糊,唯有近處竹影搖曳。室內燈光柔和,只照亮餐桌區域,其余空間隱在暗影中,更顯靜謐私密。
傅衍珩就坐在臨窗的主位。
他并未穿著正式西裝,而是一身深色羊絨針織衫與長褲,姿態略顯放松地靠在椅背中,指尖隨意地輕點著桌面。聽到開門聲,他抬眸望來。
目光相觸的瞬間,他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微光,像是平靜湖面投入一顆細微的石子。
他站起身。他很高,站起來時那種無形的壓迫感再次彌漫開來,即便他此刻的神情堪稱溫和。
“沈小姐,很準時。”他開口,聲音在靜謐的包廂里顯得格外低沉悅耳。
沈傾辭微微頷首,走了進去,風衣已被侍者悄然接過掛起。她里面那件墨藍色真絲襯衫在燈光下流轉著微弱的光澤,與她沉靜的氣質形成一種奇特的張力。
“傅先生。”她在他示意的對面座位坐下。
菜品早已安排妥當,侍者安靜有序地奉上前菜,皆是精致小巧的時令菜式,擺盤如藝術品,并輕聲介紹著食材與理念。傅衍珩顯然是個極其挑剔且懂得享受的人。
“不知道你的口味,隨意點了些。”傅衍珩執起公筷,自然地為她布了一道菜,動作優雅流暢,“這里的 chef擅長融合創意,味道還算清爽,應該不會讓你覺得膩。”
“謝謝。”沈傾辭看著碟中宛若工筆描繪的食物,并未動筷,而是直接切入正題,“傅先生,關于《秋庭戲侶圖》更早期的收藏記錄……”
傅衍珩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直接,他放下筷子,拿起餐巾擦了擦手,動作慢條斯理。
“那幅畫,”他看向她,眸色在燈光下顯得更深,“對寰宇,或者說,對我個人而言,意義確實有些特殊。”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桌面,十指交疊,目光專注地鎖住她:“它很可能關系到我家族一段……失落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