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的風,是黃浦江最不講情面的信使。它從寬闊的江面席卷而來,穿過層層疊疊的碼頭與貨倉,將江水的腥咸、煤灰的苦澀和鋼鐵的冰冷,無情地灌入每一個角落。
在七號碼頭對面,一座廢棄的鐘樓頂層,兩道身影如雕像般融入了黑暗。這里曾是海關的瞭望哨,如今只剩下破碎的玻璃和厚積的塵埃。蘇硯秋透過一副德國蔡司望遠鏡,鏡片冰冷地貼著她的眼眶,將遠洋航運公司那座燈火通明的私人碼頭盡收眼底。
她身邊,陸景淵靠著斑駁的墻壁,手中那支勃朗寧手槍的輪廓在微弱的月光下顯得冷硬而沉默。他們已經在這里潛伏了近三個小時,像兩只耐心的夜梟,等待著獵物露出破綻。
“來了。”蘇硯秋的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傳入陸景淵耳中。
江面上,一艘通體漆黑的貨輪正緩緩靠岸。它不大,甚至可以說有些瘦長,線條流暢,不像是尋常運載木材的笨重貨輪,反倒更像一艘經過改裝的快速運輸艦。船身上沒有懸掛任何旗幟,只有一個模糊的、幾乎看不清的船名——海蛟號。
碼頭上的氣氛瞬間變得緊張起來。幾個穿著黑色短工服的壯漢掐滅了手里的香煙,迅速上前拋出纜繩。為首的是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男人,他沖著船上的人打著復雜的手勢,一切都在無聲中進行,透著一種訓練有素的詭異。
“這些人,不像碼頭工人。”陸景淵也舉起了自己的望遠鏡,低聲說道,“倒像是幫派里的‘雙花紅棍’,個個都是打手。”
蘇硯秋沒有作聲,她的注意力完全被碼頭上另一端的動靜吸引了。一輛黑色的、沒有任何標志的廂式貨車,從倉庫的陰影里悄無聲息地滑了出來,停在了吊臂下方。那輛車的造型很奇特,既像運送貴重物品的保全車,又帶著幾分醫院救護車的影子。
車門打開,先下來的是幾個穿著白色工作服、戴著口罩和橡膠手套的人。他們動作麻利地從車上抬下一個個狹長的、密封的木箱。
木箱約有七尺長,兩尺寬,與其說是貨箱,不如說……更像是棺材。
蘇硯秋的心猛地一沉。
吊臂緩緩啟動,將那些“棺材”一個個吊起,平穩地送入海蛟號的貨倉。整個過程安靜得可怕,只有機械的“吱嘎”聲和江風的呼嘯。那些白衣人小心翼翼,仿佛箱子里裝的是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寶。
“他們在運什么?”陸景淵的聲音里透出一絲困惑與不安。
蘇硯秋沒有回答,她將望遠鏡的焦距調到最大,死死地盯著其中一個正被吊起的木箱。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或許是風太大,或許是吊臂操作員的失誤,那個木箱在半空中猛地一晃,重重地撞在了船舷上!
“砰”的一聲悶響,在寂靜的碼頭上格外刺耳。
木箱的側面裂開了一道縫隙。
碼頭上,刀疤臉和那個穿西裝的男人臉色大變,幾乎是同時沖了過去。
而蘇硯秋,透過那道縫隙,看到了里面的東西。
那不是木材,不是軍火,也不是鴉片。
那是一只手。
一只蒼白、瘦弱、屬于年輕女性的手。手腕上,還連著一根透明的輸液軟管,管子的另一頭消失在箱內的黑暗中。在那只手的無名指上,還涂著半脫落的、鮮紅色的指甲油。
蘇-硯秋的呼吸瞬間停滯了。她感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讓她渾身冰冷。
活人!他們在用棺材一樣的箱子,運送活人!
“特殊處理”……“生物活性”……她腦中閃過的那些詞匯,此刻都有了最恐怖的解釋。那些在連環案中死去的女孩,是“不合格的樣本”,而這些被裝在箱子里的,難道就是……“合格品”?
“混賬!”陸景淵也看到了,他牙關緊咬,握著槍的手青筋暴起,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沖下去。
蘇硯秋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臂,搖了搖頭,用口型無聲地說道:“別動。”
她知道,他們現在沖下去,除了暴露自己,成為另外兩具尸體外,什么也改變不了。他們面對的,是一個視人命如草芥的龐大犯罪集團。
碼頭上,刀疤臉對著那個失誤的吊臂操作員破口大罵,而那個西裝男人——馮愷南,顧鶴年的小舅子,則顯得更加驚慌失措。他快步走到裂開的木箱前,緊張地朝里面看了看,然后迅速指揮手下用帆布將木箱裹得嚴嚴實實,催促著趕緊送進船艙。
處理完這一切,馮愷南似乎仍不解氣。他走到那個嚇得面如土色的吊臂操作員面前,臉上閃過一絲猙獰。他沒有說話,只是從懷里掏出了一樣東西。
不是槍,而是一支注射器。
他一把抓住那個操作員的脖子,在對方驚恐的尖叫聲中,將注射器里的液體,猛地推進了他的頸動脈!
操作員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隨即像一灘爛泥般軟了下去,雙目圓睜,嘴角流出白色的泡沫。
刀疤臉見狀,只是厭惡地揮了揮手,立刻有兩個壯漢上前,將那具尚有余溫的尸體像拖死狗一樣,拖進了倉庫的陰影里。
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干脆,利落,冷血到令人發指。
蘇硯秋和陸景淵在鐘樓頂上,看得遍體生寒。他們預想過對方的殘忍,卻沒料到會到這種地步。殺人,對他們而言,就像處理一件廢品那么簡單。
馮愷南處理完“麻煩”,似乎也有些心神不寧。他從西裝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的汗,動作間,一張折疊的紙片從他的口袋里滑落出來,掉在了地上,他卻絲毫沒有察覺。
他沖著刀疤臉又低聲交代了幾句,然后便匆匆坐上一輛停在遠處的轎車,離開了碼頭。
蘇硯-秋的望遠鏡,死死地鎖定了那張被遺落在地上的紙片。
“那是什么?”陸景淵也注意到了。
“看不清,但很重要。”蘇硯秋的語氣不容置疑,“必須拿到它。”
海蛟號的貨倉門緩緩關閉,汽笛發出低沉的鳴響,開始掉頭,駛向茫茫的江心。碼頭上的人也開始撤離,只剩下幾個守衛在巡邏。
“等他們換班的時候,”陸景淵沉聲說道,“大概在二十分鐘后,會有五分鐘的空檔。我去拿。”
“太危險了。”蘇硯秋立刻反對,“那里太空曠,一旦被發現,你……”
“我們沒有別的選擇。”陸景淵打斷了她,他的眼神在夜色中亮得驚人,“你在這里掩護我。如果我被發現,你就立刻撤離,帶著線索去找巡捕房里我信得過的人。記住,是西區分局的王副局長,只有他。”
這番話,聽起來像是在交代后事。
蘇硯秋的心揪緊了。她看著這個男人堅毅的側臉,第一次感到,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超越了“搭檔”。那是一種可以將后背完全交給對方的、生死與共的信任。
“好。”她只說了一個字,卻重逾千斤。她從自己的風衣內袋里,取出了那支鋼筆式手術刀,緊緊握在手里。如果陸景淵出事,她不會逃,她會用這把刀,為他殺出一條血路。
漫長的二十分鐘,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
終于,碼頭上的守衛開始交接。陸景淵抓住那轉瞬即逝的空檔,如一只靈貓般,從鐘樓的陰影中滑出,利用貨堆和機械的掩護,悄無聲息地朝著那張紙片的位置潛行而去。
蘇硯秋的望遠鏡牢牢地跟隨著他的身影,她的心跳幾乎與他的腳步聲融為一體。
陸景淵的身手遠超蘇硯秋的想象。他的每一個動作都精準而高效,與黑暗完美融合。他成功地抵達了紙片掉落的位置,俯身,撿起,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然而,就在他準備撤離的瞬間,一個巡邏的守衛似乎聽到了什么,猛地回頭,手里的探照燈光柱直直地掃了過來!
蘇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光柱即將照到陸景淵的瞬間,她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撿起腳邊的一塊碎石,用盡全力,朝著與陸景淵相反方向的另一座倉庫的鐵皮屋頂扔了過去。
“當啷!”
一聲清脆的異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突兀。
“誰在那里?”那個守衛立刻被吸引,光柱也隨之轉向了聲音的來源。
就是現在!
陸景淵抓住這千鈞一發的時機,一個翻滾,消失在了最近的貨堆陰影里。
幾分鐘后,他有驚無險地回到了鐘樓。他的呼吸有些急促,但眼神里卻帶著成功的興奮。他攤開手掌,那張皺巴巴的紙片,此刻在他們眼中,比任何金條都更寶貴。
蘇硯秋接過紙片,用手電筒微弱的光芒照亮。
那不是一張普通的紙,而是一張印著“圣瑪利亞醫院”抬頭的……病患轉運單。
單子上,病患姓名一欄是空的,但“病癥”一欄卻用英文打著兩個詞:**【Blood Disorder, Type-R】(R型血液病)**。
轉運目的地,寫的是:**【Pier 7, Warehouse B, for Special Treatment】(七號碼頭,B倉庫,接受特殊治療)**。
底下,還有主治醫生的簽名,雖然潦草,但依稀可以辨認出:【Dr. Evans】。
圣瑪利亞醫院!
這個名字讓蘇硯秋和陸景淵同時一震。那是法租界最有名、也最昂貴的貴族醫院,以其頂尖的醫療設備和神秘的歐洲專家團隊而聞名,只為滬上最頂層的權貴服務。
一切都聯系起來了。遠洋航運、顧鶴年、被裝箱的“病人”、神秘的R型血液病、以及滬上最頂級的醫院……這背后,是一個以“治療”為名,進行著某種恐怖人體實驗的巨大陰謀。
“我們必須去圣瑪利亞醫院。”蘇硯秋看著那張轉運單,聲音沙啞地說道。
“那里是法租界的地盤,守衛森嚴,比遠洋航運大樓更難進。”陸景淵皺起了眉頭,“而且,我們沒有任何名義去調查一家合法的醫院。”
“那就用非法的手段。”蘇硯秋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芒,她看向陸景淵,一個更加瘋狂的計劃在她心中浮現,“陸探長,你相信我的醫術嗎?”
陸景淵一愣,不明白她為什么突然這么問。
蘇硯秋緩緩說道:“如果,圣瑪利亞醫院,多了一位從海外歸來、精通罕見血液病、想要來交流學習的‘蘇醫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