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景淵臉上的震驚,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靜水,蕩開一圈圈難以置信的漣漪。他凝視著蘇硯秋,仿佛在重新認識這個在他面前一次次刷新認知的女人。鐘樓外的江風依舊呼嘯,卻吹不散她眼中那份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冷靜。
“你要……偽裝成醫生?”陸景淵的聲音因為壓抑而顯得有些沙啞,“硯秋,那不是洋行,是圣瑪利亞醫院!里面全是頂尖的西醫專家,你留洋時輔修的法醫常識,應付不了真正的專業盤問。一旦露餡,你連呼救的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蘇硯秋的回答平靜如初,“但這也是我們唯一能接近核心,接近那個埃文斯醫生的方法。正面強攻是自殺,派人臥底當護工或清潔工,永遠接觸不到二樓以上的秘密。只有以‘同行’的身份,用他們聽得懂的語言,才能敲開那扇門。”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桌上父親那本厚重的資料匯編,眼神變得悠遠而堅定:“我父親的藏書里,有一整套最新的英文版《格氏解剖學》和《塞西爾內科學》,還有他當年與海外醫學院交流時留下的筆記。我輔修的,也不僅僅是法醫。父親曾希望我成為一名真正的醫生。這些知識,足夠我應付一陣子了。”
陸景淵沉默了。他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置喙的決心,那不僅僅是為了破案,更是為了完成一種來自過去的、未竟的期許。他知道,自己無法,也不該阻止她。
“好。”他終于吐出這個字,像是做出了一個沉重的承諾。“我來為你鋪路。你需要一個什么樣的身份?”
“瑞士伯爾尼大學醫學博士,導師是赫爾曼·科赫教授,主攻方向是血液病理學。科赫教授是血液研究領域的泰斗,但為人孤僻,極少與外界交流,這為我的身份提供了天然的屏障。我叫蘇安,英文名Anne Su,剛從歐洲游學歸來,聽聞圣瑪利亞醫院的埃文斯醫生在罕見血液病領域有獨到建樹,特來拜訪交流。”蘇硯秋語速極快,一個完整而嚴密的身份背景已在她腦中構建完畢。
陸景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將這個身份牢牢記下。“給我兩天時間。我會讓這個‘蘇安博士’,成為一個真實存在的人,她的名字會出現在歐洲駛來的郵輪乘客名單上,她的推薦信會由法租界一位有頭有臉的人物親自遞交。但你,只有這兩天時間,把自己變成她。”
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硯秋偵探社徹底變成了一間密不透風的學術堡壘。蘇硯秋將自己鎖在書房里,與外界完全隔絕。林晚秋負責她的一日三餐,每次推門進去,看到的都是她埋首于那些厚重醫學典籍中的身影。她的書桌上攤滿了英文筆記,上面畫著復雜的細胞結構圖,寫滿了各種生僻的醫學術語和最新的藥物名稱。她不只是在背誦,更是在吸收、理解,將那些冰冷的知識,內化為自己的武器。
而陸景淵,則動用了他多年來在巡捕房暗中培養的所有人脈和資源。他像一個高明的棋手,在暗中調兵遣將,為蘇硯秋偽造了一套天衣無縫的身份證明。從伯爾尼大學的鋼印畢業證書,到科赫教授親筆簽名的推薦信(他找了一位精通西方書法的偽造大師),再到一張剛剛“抵達”上海的頭等艙船票存根,每一件物品都經得起最嚴苛的審視。
第三天上午,當蘇硯秋走出書房時,她整個人都變了。她換上了一身剪裁合體的灰色西裝套裙,頭發在腦后梳成一個利落的發髻,臉上架著一副無度數的金絲眼鏡,遮住了她眼底的銳利,平添了幾分學者的儒雅與疏離。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氣質未變,但原本屬于偵探的審視感,已經被一種屬于醫生的、悲天憫人的專業感所取代。
她不再是蘇硯秋,她是蘇安博士。
陸景淵看著眼前的她,有一瞬間的失神。他將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盒遞了過去:“這是你的‘敲門磚’。”
蘇硯秋打開,里面是一支派克世紀款的墨水筆,筆身上刻著小巧的“Anne S.”字樣。“這是……?”
“法租界公董局董事皮埃爾先生送給你的‘見面禮’。他已經幫你約好了今天上午十點半,與圣瑪利亞醫院的院長和埃文斯醫生會面。”陸景淵解釋道。他通過一個復雜的人情債,說服了那位法國董事,讓他相信這位從歐洲來的蘇安博士,是一位值得結交的、背景深厚的醫學天才。
“謝謝。”蘇硯秋握緊了那支筆,它的分量,遠比看上去要沉重。
圣瑪利亞醫院坐落在法租界最安靜的林蔭道盡頭。白色的主樓在陽光下顯得圣潔而肅穆,四周是修剪得一絲不茍的草坪和玫瑰花園。這里不像醫院,更像一座與世隔絕的療養院。空氣中沒有一絲消毒水的味道,只有花香和青草的氣息。
蘇硯秋走上光潔的大理石臺階,內心平靜如水。她知道,從踏入這扇門開始,她走的每一步,都可能是萬丈深淵。
一位穿著考究、舉止優雅的法國修女接待了她,將她引至院長辦公室。院長是一位年邁的法國人,態度和藹但目光精明。在用法語進行了幾句簡單的寒暄后,他便將話題引向了主角。
“蘇博士,這位就是我們醫院血液研究中心的負責人,來自英國的埃文斯醫生。”
蘇硯秋的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個簽下轉運單的男人身上。
埃文斯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高瘦,穿著一身漿洗得筆挺的白大褂,一頭金棕色的頭發打理得一絲不茍。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深邃得像一口古井,但井底卻藏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疲憊與陰郁。他不像一個醫生,更像一個被研究耗盡了所有熱情的學者。
“蘇博士,久仰。”埃文斯伸出手,他的手指修長而冰冷,握手時帶著一種公式化的禮貌,“科赫教授是我的前輩,我很意外他會推薦學生來我這個小地方。”
他的話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
“教授認為,真正的醫學突破,往往誕生于專注而純粹的環境中。”蘇硯秋用流利的英語回答,她的聲音沉靜而專業,“我拜讀過您五年前發表在《柳葉刀》上的那篇關于‘**型性再生障礙性貧血’的論文,您提出的‘靶向細胞干預’理論,非常具有前瞻性。”
她精準地說出了埃文斯一篇極少被人提及的冷門論文,這顯然讓他有些意外。他那雙疲憊的藍色眼睛里,終于閃過一絲真正的興趣。
“看來蘇博士是真正的行家。”埃文斯微微頷首,態度緩和了許多,“院長,不如由我帶蘇博士參觀一下我們的實驗室和病區?”
“當然,這是最好的安排。”院長欣然同意。
蘇硯秋知道,真正的考驗,現在才開始。
埃文斯帶著她走在醫院一塵不染、安靜得能聽到自己心跳的回廊里。他向她介紹著從德國購置的最新X光機、離心機,以及各種精密的化驗設備。蘇硯秋一邊認真傾聽,一邊用專業的問題與他探討,同時,她的眼睛像一臺精密的掃描儀,記錄著周圍的一切。
她注意到,醫院的安保措施遠超常規。通往二樓以上的電梯需要刷特制的身份卡,每一層樓的走廊盡頭,都站著表情冷漠的白人保安,他們的身材和站姿,更像是退役軍人而非普通保安。
“埃文斯醫生,”蘇硯秋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貴院的病區管理似乎格外嚴格。”
“我們收治的,都是身份尊貴的病人。”埃文斯淡淡地回答,“他們的**和安全,是我們的首要責任。尤其是三樓的‘特別護理區’,那里收治的都是一些患有罕見傳染性疾病或免疫系統疾病的病人,需要絕對隔離。”
三樓,特別護理區。蘇硯秋將這個詞牢牢記在心里。
他們來到一樓的普通病區。這里的病人大多是些上了年紀的歐洲富商和他們的家眷,看起來都在接受著最好的照料。一切都顯得那么正常,正常得近乎虛假。
就在他們即將離開病區時,一個年輕的中國護士推著一輛送藥車,從一間病房里匆匆走出。她似乎有些緊張,在與蘇硯秋擦肩而過時,車上的一個玻璃藥瓶不小心滑落,掉在地上。
“啪!”
一聲脆響,褐色的藥液流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醫生!”小護士嚇得臉色慘白,連忙蹲下身去收拾。
埃文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眼中閃過一絲嚴厲的怒意。
蘇硯秋卻比他更快地蹲下身,她拿起一塊玻璃碎片,湊到鼻尖聞了聞,然后用戴著白手套的指尖蘸了一點藥液,仔細觀察。
“這是……高濃度的***?”蘇硯秋抬起頭,看向埃文斯,眼神里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據我所知,這種劑量通常用于急性心力衰竭的搶救,但剛才那間病房的病人,我從門外觀察,他的生命體征很平穩。常規的心臟病維養,不需要用到這個。”
空氣瞬間凝固了。
那個年輕護士的臉,刷的一下變得毫無血色。埃文斯那雙藍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蘇硯秋,那目光,像兩把鋒利的手術刀,要將她從里到外剖開。
蘇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她的表情依舊保持著一個學者的純粹與好奇,仿佛只是在進行一場單純的學術探討。
幾秒鐘的死寂后,埃文斯臉上的寒霜突然融化了,他甚至露出了一絲贊許的微笑。
“蘇博士,你的觀察力,和你的導師一樣敏銳。”他緩緩說道,“你說的沒錯。那位病人,他患有的并非普通的心臟病,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伴有心肌細胞異常凋亡的基因缺陷。我們正在嘗試一種實驗性的‘沖擊療法’,***只是其中的一環。這涉及到我們尚未公開的研究成果,所以……”
他用一個“你懂的”眼神,將這個話題巧妙地帶過。這個解釋天衣無縫,既展示了他們的“前沿研究”,又合理化了異常的用藥。
“原來如此,是我冒昧了。”蘇硯秋立刻“恍然大悟”,恰到好處地收回了自己的好奇心。
但她知道,自己賭對了。這場小小的“意外”,讓她成功地在埃文斯心中,從一個“背景深厚的訪客”,升級為了一個“具備敏銳洞察力的潛在同行”。
參觀結束時,埃文斯親自將她送到醫院門口。
“蘇博士,”他看著她,發出了一個蘇硯秋期待已久,卻又讓她心底發寒的邀請,“你的專業和敏銳讓我印象深刻。明天下午三點,我在三樓的特別護理區,有一個關于‘R型血細胞再生障礙’的病例研討會,如果你有興趣,我非常歡迎你來旁聽。那或許……會讓你看到一些教科書上永遠不會出現的東西。”
R型血細胞再生障礙!
蘇硯秋的心臟猛地一縮,但她的臉上,卻綻放出最真誠、最熱切的笑容。
“那將是我的榮幸,埃文斯醫生。”
她轉身上車,背對著埃文斯那雙深不見底的藍色眼睛,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她知道,她已經拿到了通往地獄的入場券。而明天下午三點,她將親眼見證,這白衣圣殿的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一個血腥的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