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終于驅散了籠罩在偵探社里的寒意與疲憊。那份熱騰騰的生煎饅頭,此刻卻無人有心思品嘗。空氣中,一種比火油更具燃點的決心正在悄然升溫。
“顧鶴年……”陸景淵將這個名字在唇齒間咀嚼了一遍,聲音里帶著金屬般的冷硬,“他是一條蟄伏在滬上金融圈深水里的巨鱷。巡捕房里,從上到下,不知有多少人受過他的‘恩惠’。想從正面突破,無異于以卵擊石。任何官方的調查令,都會在他收到之前,就變成一張廢紙?!?/p>
他的話,像一盆冷水,澆熄了蘇硯秋眼中瞬間燃起的火焰,卻也讓她的大腦冷卻下來,恢復了往日的精密與冷靜。她知道,陸景淵說的都是事實。在租界這個權力交織的棋盤上,顧鶴年是棋手,而他們,最多只能算是幾顆不聽話的棋子。
“所以,我們不能走正門?!碧K硯秋的目光從那本攤開的冊子上移開,落在了身旁一直沉默、但眼神堅毅的林晚秋身上。
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腦中迅速成形。
“遠洋航運公司是顧鶴年的左膀右臂,也是他處理那些‘骯臟貨物’的渠道。馮愷南行事張揚,自以為有姐夫做靠山便可高枕無憂,這種人,防范必然不會像顧鶴年那般滴水不漏?!碧K硯秋站起身,開始在房間里緩緩踱步,每一步都像在丈量著計劃的可行性。
“公司內部,一定有記錄他們所有‘生意’的核心賬本,或者……航運調度表。特別是那些不走尋常時段的‘夜航’。這才是他們的命脈。我要拿到它。”
“怎么拿?”陸景淵問出了關鍵。
蘇硯秋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林晚秋,眼神里充滿了信任與詢問:“晚秋,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一個……很危險的忙?!?/p>
林晚秋立刻挺直了腰桿,毫不猶豫地答道:“硯秋姐,只要能為小雅報仇,為你的父親……討回公道,我什么都愿意做!”她的聲音清脆而響亮,驅散了房間里最后一絲陰霾。
蘇硯秋的計劃很簡單,也很冒險:派人潛入遠洋航運公司內部。而林晚秋,正是那枚最關鍵的、能夠深入敵人心臟的“特洛伊木馬”。
“遠洋航運最近正在招聘文員和女招待,要求不高,但要機靈、眼明手快?!标懢皽Y立刻從他那份卷宗里找到了相關信息,補充道,“人事部經理姓錢,是個出了名的色鬼,但做事還算謹慎。”
“那就讓她去應聘文員。”蘇硯秋當機立斷,“晚秋,從現在起,你不再是硯秋偵探社的助理。你叫陳小曼,蘇州人,家道中落的商人之女,讀過幾年新式學堂,略懂英文,因為要養活生病的母親,才來上海謀生。這個身份,足夠讓你看起來無害,又具備當文員的能力?!?/p>
“我……我行嗎?”林晚秋雖然嘴上答應得快,但真到了節骨眼上,還是有些緊張。她只是個在街頭長大的孤女,讓她去扮演一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還要在虎狼環伺的環境里偷取情報,這挑戰太大了。
“你行?!碧K硯秋走到她面前,雙手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堅定地看著她,“你比任何人都機敏,你的觀察力不輸給我。你缺的不是能力,只是自信。記住,你不是去偷,是去‘拿’。拿回本就屬于我們的公道。”
她的話語,像一股暖流,注入了林晚秋的心田。
陸景淵在一旁看著,沒有插話。他看到蘇硯秋不僅在布局,更在“鑄劍”——她正在將林晚秋這塊璞玉,打造成一把鋒利的匕首。這個女人的領導力,遠超他的想象。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偵探社變成了一個臨時的“特工訓練營”。
蘇硯秋親自為林晚秋挑選了一件素雅的淺藍色竹布旗袍,讓她褪去了平日里的活潑,多了幾分江南女子的溫婉。她又教她如何將頭發梳成時下最流行的、帶些許劉海的學生頭,如何走路時步子要小而穩,說話時語速要慢而輕。
“記住,你的眼神要帶著三分怯意,七分倔強??吹侥俏诲X經理時,不要直視他的眼睛,但要在他目光移開時,迅速觀察他的一切?!碧K硯秋一邊幫她整理衣領,一邊細細叮囑,“你的任務不是立刻找到賬本,那是癡人說夢。你的首要任務是活下來,熟悉環境,弄清楚公司的人員結構,尤其是誰負責保管船運記錄,以及……馮愷南的辦公室在哪里?!?/p>
陸景淵則負責提供“硬件支持”。他弄來了一份偽造得天衣無縫的身份證明和蘇州女子學堂的肄業證書,甚至還有一封“遠方親戚”的推薦信,做得滴水不漏。
“錢經理的辦公室在三樓的盡頭,他每天下午三點有喝下午茶的習慣,會叫女文員送進去。那是你接近他的最好機會?!标懢皽Y補充了最后一條關鍵情報。
當天下午兩點半,林晚秋,或者說“陳小曼”,站在了外灘那座宏偉的遠洋航運大樓前。大理石的臺階在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旋轉的玻璃門后,是另一個與她過往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她深吸一口氣,將蘇硯秋和陸景淵的叮囑在心中默念一遍,然后邁著練習了無數遍的、沉穩而略帶怯意的步伐,走了進去。
公司內部氣派非凡,光潔的地面能倒映出人影,穿著西裝的職員們行色匆匆,空氣中彌漫著高級雪茄和咖啡的味道。林晚秋按照指示,順利地來到了三樓的人事部。
錢經理約莫四十多歲,身材微胖,頭發梳得油光锃亮,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后的那雙小眼睛,在她遞上簡歷時,毫不掩飾地在她身上來回打量,像是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
“蘇州來的?”錢經理靠在寬大的皮椅上,慢悠悠地開口,語氣里帶著上海人特有的優越感,“我們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進的。英文怎么樣?會打字嗎?”
“……會一些,先生。”林晚秋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一個初來乍到、涉世未深的女學生的緊張。
錢經理顯然很滿意她的這種“本分”。他讓她念了一段英文報紙,又讓她試著操作了一下那臺嶄新的“雷明頓”打字機。林晚秋故意打錯了幾個字母,表現得有些手忙腳亂。
就在錢經理似乎有些不耐煩,準備打發她走的時候,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一個女秘書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機會來了。
林晚秋假裝被開門聲驚到,身體猛地一晃,手肘“不小心”撞到了女秘書的托盤。
“嘩啦——”
一聲脆響,茶杯翻倒,滾燙的紅茶盡數潑在了錢經理面前攤開的一本厚厚的賬本上!
“哎呀!”女秘書嚇得花容失色。
錢經理更是“霍”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林晚秋怒喝:“你這個蠢貨!眼睛長到哪里去了!這可是公司的船運調度表,弄壞了你賠得起嗎?!”
“對不起!對不起先生!”林晚秋嚇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沒有去管自己被燙到的手,而是手忙腳亂地從旁邊的桌上抓起一塊抹布,沖上前去,一邊道歉,一邊慌亂地擦拭著賬本上的茶水。
就在這片混亂中,她的眼睛,卻像一臺高速運轉的相機,在短短幾秒鐘內,將賬本上攤開的那一頁內容,死死地刻進了腦子里。
那是一張夜間航運的調度記錄。上面清楚地寫著:
**【船名:海蛟號。時間:亥時。航線:吳淞口-外海(未標明終點)。貨物:南洋木材(備注:特殊處理)。負責人:馮?!?*
“滾!快給我滾出去!”錢經理一把推開她,對著女秘書咆哮,“還愣著干什么?快拿去弄干!”
林晚秋被推得一個趔趄,仿佛真的嚇破了膽,連聲說著“對不起”,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辦公室。
當她重新站到外灘刺眼的陽光下時,后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但她的嘴角,卻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勾起了一抹勝利的微笑。
她回到偵探社,將自己看到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蘇硯秋和陸景淵。
“海蛟號,亥時出航,貨物是需要‘特殊處理’的木材,負責人是馮愷南自己……”蘇硯秋在紙上迅速記下這幾個關鍵詞,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這絕不是普通的生意。亥時,也就是深夜九點到十一點,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到底在用木材的名義,運送什么?”
“軍火?鴉片?”陸景淵猜測道。
“不,如果是這些,他們不會用‘特殊處理’這個詞?!碧K硯秋搖了搖頭,她的法醫知識讓她對這個詞格外敏感,“這個詞,更像是在描述一種……需要保鮮,或者有生物活性的東西。”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三人心中同時升起。
就在這時,林晚秋又補充了一句:“哦,對了,我出來的時候,聽到那個錢經理在打電話,好像是在跟人抱怨,說‘那個蠢丫頭差點把顧先生親自交代的要務給毀了’?!?/p>
顧鶴年!
他不僅是幕后老板,他甚至親自過問這些“特殊”的航運!
“晚秋,”蘇硯秋看著她,眼神無比鄭重,“你明天還能去上班嗎?”
“能!”林晚秋的回答干脆利落,她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皺巴巴的入職通知單,“那個錢經理,在我跑了之后,居然讓秘書追出來,把這個給了我。他說,看在我還算老實的份上,給我一個試用的機會,讓我明天就去上班,端茶倒水?!?/p>
蘇硯秋和陸景淵對視一眼,都明白了。那個色厲內荏的錢經理,恐怕是看上了林晚秋的“單純”和“美貌”,想把她留在身邊,慢慢“調教”。
他自以為得計的獵物,卻是一枚已經成功打入敵人內部的、最致命的釘子。
“好?!碧K硯秋點了點頭,“從明天起,你的戰場,就在遠洋航運大樓。記住,安全第一。我們需要更多的‘海蛟號’,我們需要知道,這些船,究竟去了哪里,又帶回了什么。”
滬上的夜色再次降臨,但這一次,迷霧中,已經亮起了一盞深入敵后的、微弱卻堅定的燈火。而這盞燈,即將照亮的,是一個比軍火走私和連環兇案更加黑暗、更加顛覆人性的恐怖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