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艙解除的蜂鳴在寂靜的艦體里蕩開第三聲時，夏晴的手指正按在太陽穴上。三年前存入日志的字跡還在視網膜投影里閃著冷光——“如果他們是來搶太陽的，我會親手點燃第一發魚雷“。此刻她望著艦橋全息屏上跳動的倒計時：距半人馬座α星還有20光年，量子通信啟動程序卡在97%。

“林教授，科學艙需要你。“通訊器里傳來副官的聲音，帶著金屬特有的刺響。

夏晴轉身時，作戰服的肩章擦過指揮席的合金扶手。三年的休眠讓她的肌肉還有些發僵，卻不妨礙她一眼掃過艦橋全景：導航員在調試反物質引擎參數，武器官對著空蕩的武器艙界面發呆——按照接觸協議，所有攻擊性武器都被鎖定在“僅防御“模式。她想起出發前奧列格在視頻會議上的笑：“夏艦長，文明接觸需要誠意。“

誠意？夏晴的指節叩了叩戰術面板。三個月前他們剛躲過一顆流浪彗星，碎片擦過護盾時，武器系統自動警報的紅光差點灼穿她的視網膜。

科學艙的門在她身后滑開時，林深正蹲在量子糾纏發生器前。他的白大褂下擺沾著淡藍色的冷凝液，銀框眼鏡蒙著層薄霧——那是發生器啟動時泄漏的低溫粒子。

“溫度補償系統又鬧脾氣了。“林深頭也不回，手指在發生器的納米接口上快速敲擊，“三年前月球基地的工程師說這玩意兒能撐十年，現在倒好......“

“需要多長時間？“夏晴截斷他的話。

林深直起腰，鏡片后的眼睛亮起來：“最多二十分鐘。剛才檢測到半人馬座方向有規律的量子漲落，和我們三年前截獲的信號頻率完全吻合。“他舉起全息平板，綠色的波形圖在兩人之間展開，“看這個衰減周期，是織夢族的量子共鳴網絡在主動匹配我們的糾纏對。“

夏晴盯著波形圖里跳動的光點。三年前林深拿著類似的圖譜沖進聯合科學院時，她正在火星基地指揮隕石防御戰。那時他的眼睛也是這樣亮著，像發現了新星系的孩子：“這不是隨機電磁暴，是用恒星能量調制的量子信號！“

“如果他們真的能共享情緒......“夏晴說，“你怎么確定那不是陷阱？“

林深的手指在平板上劃出一道時間軸：“三年來我們發送了17次文明參數包，從地球大氣成分到人類DNA雙螺旋結構。如果是惡意文明，早就該用定向波束摧毀我們了——但他們選擇了量子糾纏這種低能量、高延遲的方式。“他推了推眼鏡，“這說明......“

“說明他們也在害怕。“夏晴替他說完，“害怕暴露坐標，害怕技術落差帶來的威脅。“她想起文明接觸法則里的“排他協議“，喉嚨突然發緊，“林深，你我都清楚，一旦我們破解他們的通信技術......“

“所以他們才會派接觸官。“林深指向量子發生器頂端的菱形晶體，那是用月核提取的量子糾纏物質打造的，“艾彌爾，他們叫這個名字。根據信號分析，是個年輕的共鳴者。“

警報聲在這時炸響。

全息屏突然轉為血紅色，量子發生器的嗡鳴拔高了三個音階。林深撲向操作面板時，夏晴已經按響了全艦警戒：“所有人員撤離科學艙！重復，所有人員......“

“等等！“林深的手掌按在緊急制動鍵上，額角沁出細汗，“不是故障。看粒子流方向——“他調出實時監測圖，紫色的光帶正以晶體為中心向外擴散，“是對方在調整糾纏強度。他們......他們在適應我們的設備！“

夏晴的呼吸頓住。她看見量子發生器表面浮現出淡金色的紋路，像某種古老的星圖。那些紋路沿著艙壁爬升，在天花板上匯集成一個旋轉的光繭——和資料里描述的織夢族載體形態分毫不差。

“準備接收投影。“林深的聲音發顫，“按協議，開啟情感共振緩沖區。“

光繭的中心開始坍縮。先是一點幽藍，接著是半透明的輪廓：類人的軀干，沒有具體的面部特征，卻能讓人清晰感知到“注視“的溫度。當聲音響起時，夏晴想起二十歲那年在太空站值勤，透過觀測窗看見的第一場流星雨——每一粒星塵都撞在共鳴器的弦上，叮鈴，叮鈴。

“人類，你們好。“那聲音帶著細微的雜音，像是跨越23光年時被星際塵埃擦傷的尾音，“我是艾彌爾，織夢族文明接觸官。“

夏晴的手按在腰間的****上。這是她的習慣，面對未知時需要觸碰到真實的金屬。林深已經摘下眼鏡擦拭，他的動作很慢，慢到夏晴能看見他睫毛的顫動——那是他情緒波動的標志。

“艾彌爾。“林深開口，聲音比平時輕了三度，“我們收到你們三年前的回應信號。很高興確認你們的存在。“

“應該說'感謝等待'。“艾彌爾的投影泛起柔和的波紋，“量子共鳴網絡需要恒星能量維持，而我們母星的恒星......“波紋突然扭曲了一瞬，“抱歉，這是......悲傷？“

夏晴猛地抬頭。她看見林深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白大褂口袋——那里裝著他母親的照片，三年前地球生態危機時去世的。

“你們能讀取情緒？“夏晴的聲音冷得像艦外的宇宙。

“只能感知強度和類型。“艾彌爾的投影轉向她，“比如現在，您的情緒是......警惕，摻雜著微量的憤怒。而林深先生的情緒里有期待，還有......對逝去之人的懷念。“

林深的手頓在半空。夏晴注意到他喉結動了動，最終只是低聲說：“這是我們的技術局限。無法像你們一樣共享情緒，只能用語言。“

“語言也有溫度。“艾彌爾的投影泛起暖色調的光，“我們母星的詩人說過，聲音是穿越黑暗的星艦。“

夏晴感覺有什么東西在心里松動。她想起十二歲生日那天，父親從月球基地傳回的語音——當時他正在修復太陽能板，背景里全是機械的轟鳴，但他的聲音依然溫軟：“晴晴，等爸爸回家，給你帶月球的石頭。“后來那塊石頭一直放在她的床頭，直到小行星防御戰那年，她把它塞進了戰友的急救包。

“你們需要什么？“夏晴問，直接跳過所有寒暄。作為軍人，她更擅長用問題構筑防線。

艾彌爾的投影突然變得有些模糊。夏晴看見光繭的邊緣閃過幾縷銀線，像是某種保護機制被觸發。

“生存。“艾彌爾說，“和所有文明一樣。我們的恒星正在衰老，量子共鳴網絡需要的能量越來越多。而你們......“投影重新凝聚時，夏晴捕捉到一絲焦慮，“你們的太陽很年輕。“

艦橋的警報在這時突然響起。夏晴的戰術面板彈出緊急通訊：是地球聯合政府，奧列格·彼得羅夫的臉占據了半個全息屏。他的銀發梳得整整齊齊，嘴角掛著那種慣常的、仿佛一切盡在掌握的笑。

“夏艦長，林教授。“奧列格的目光掃過艾彌爾的投影，“我聽說通信成功了？“

“剛建立連接。“林深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戒備。夏晴知道，三個月前奧列格曾私下要求他提供量子糾纏發生器的核心參數，被他以“違反接觸協議“為由拒絕。

“很好。“奧列格的手指在桌面敲擊，夏晴認出那是他思考時的習慣動作，“我需要你們收集織夢族的技術參數。特別是量子共鳴網絡的能量模型——“

“奧列格先生！“林深打斷他，“文明接觸法則明確禁止......“

“法則是用來打破的。“奧列格的笑容沒變，“當兩個中級文明相遇，技術共享能讓我們同時跨越到高級階段。你該記得21世紀的歐盟，成員國共享技術后發展速度提升了多少倍。“

艾彌爾的投影突然劇烈波動。夏晴看見光繭表面浮現出細密的裂痕，像是被某種力量強行撕扯。

“痛苦......“艾彌爾的聲音變得支離破碎，“你們......在討論......逆向工程？“

林深沖向量子發生器，手指在操作臺上翻飛：“快切斷政府端的連接！他們的信號干擾了共鳴網絡！“

夏晴按下戰術面板上的紅色按鈕。奧列格的臉瞬間被雪花取代，艾彌爾的投影卻仍在顫抖。夏晴注意到她（或者它）的光繭里有暗紫色的能量流竄，像傷口里滲出的血。

“對不起。“林深的聲音里帶著歉意，“那是人類內部的激進派，他們......“

“我們知道。“艾彌爾的投影慢慢穩定下來，“量子共鳴網絡能感知情緒的浪潮。你們的文明里，有像恒星一樣熾熱的善意，也有像黑洞一樣吞噬一切的貪婪。“

夏晴想起出發前看過的情報：奧列格的私人實驗室正在研究“戴森膜“技術，那是獵星者的標志性科技。而獵星者，那些吞噬恒星的機械文明，此刻正以每百年一個星系的速度擴張。

“你們知道獵星者？“夏晴問。

艾彌爾的投影突然變得極其明亮，像是某種激烈情緒的爆發。夏晴感受到一陣灼熱的情緒涌來，那是恐懼，是絕望，是刻在文明基因里的生存本能。

“他們已經摧毀了我們三個殖民星。“艾彌爾說，“量子共鳴網絡讓我們能提前感知到戴森膜的引力擾動，但無法對抗。我們需要......“投影的光暗了暗，“我們需要你們的幫助。“

林深的手指在量子發生器上劃出一道藍光：“我們也需要幫助。地球的生態系統還在恢復，火星殖民地的氧氣循環系統每隔三個月就會崩潰一次。如果獵星者來到太陽系......“

“所以我們才選擇接觸。“艾彌爾的聲音里有了溫度，“不是為了掠奪，而是為了共生。量子共鳴網絡可以共享恒星能量模型，你們的可控核聚變技術能優化我們的光繭載體......“

“等等。“夏晴舉起手，“文明接觸法則說，技術共享會導致文明結構崩潰。你們不怕？“

艾彌爾的投影泛起溫柔的漣漪：“法則是高級文明定的。而我們，是正在學習如何牽手的孩子。“

科學艙的警報聲不知何時停了。夏晴望著林深，他的眼鏡重新架在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睛亮得驚人——那是她三年前在科學院初見他時的眼神，那時他說：“宇宙不該是黑暗森林，應該是一片星淵，每個文明都是一顆會發光的星。“

“我們需要時間。“夏晴說，“和地球的決策層溝通，和艦上的船員討論。“

“我們有的是時間。“艾彌爾的投影開始消散，光繭收縮成一顆淡藍色的星子，“量子共鳴網絡會保持連接。下次對話時，我可以給你們看我們母星的晚霞——用情緒的方式。“

星子熄滅的瞬間，量子發生器發出一聲輕鳴。林深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眼鏡，鏡片上沾著一枚淡藍色的光痕，像極了地球上的勿忘我。

夏晴摸向腰間的****，金屬的涼意透過手套傳來。但這一次，她的手指沒有收緊。

艦橋的全息屏突然亮起，顯示著地球的實時影像：奧列格的私人飛船正在脫離近地軌道，航向是月球背面的秘密基地——那里存放著從“方舟“號備份的量子糾纏發生器參數。

夏晴按下內部通訊：“武器官，解除武器艙的防御鎖定。“

“艦長？“武器官的聲音帶著驚訝。

“不是攻擊。“夏晴望著窗外的星空，那里有23光年外的半人馬座α星，“是防御。為了可能到來的......共生。“

林深走到她身邊，兩人的影子在金屬地面交疊。遠處傳來船員的歡呼聲——他們剛剛收到消息，量子通信成功了。

夏晴想起日志里的話，輕輕說：“也許，我該修改那篇日志了。“

林深笑了，眼鏡上的光痕閃了閃：“改成'如果他們是來一起守護太陽的，我會親手點燃第一支煙花'？“

夏晴沒有回答，但她的嘴角翹了起來。透過艦橋的觀測窗，她看見銀河系的光帶像一條流動的河，每一顆星都在發光，每一顆星都在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