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臂的嗡鳴仍在月面基地的防護穹頂外震蕩，林深的手指在全息操作臺上劃出淡藍色光痕。氦-3運輸船對接時的震顫透過靴底傳來，他低頭檢查著最后一組燃料管道的壓力值，鏡片上凝結的霧氣在呼吸間模糊又消散——月面基地的恒溫系統總在這種關鍵時刻掉鏈子。

“林教授，主控艙呼叫。“通訊器里傳來實習生小陸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緊繃，“夏艦長說冷凍艙調試提前完成，全體船員三十分鐘后進入休眠程序。“

林深直起腰，脊椎發出輕響。透過基地透明穹頂望向外太空，方舟號的銀灰色艦體正在月球軌道上緩緩轉向，反物質引擎的藍色尾焰像根細弱的羽毛，將星艦與月面基地間的牽引索燒得滋滋作響。那是人類建造過最龐大的星際飛船，十六個艙段拼接成的紡錘體，每個艙段都刻著地球各大文明的符號：瑪雅的羽蛇、敦煌的飛天、北歐的世界樹，還有他親手設計的量子共振天線，此刻正像展開的銀蕨葉般指向半人馬座α星方向。

“知道了。“他摘下手套，金屬環扣在操作臺邊緣磕出脆響。白大褂口袋里的量子存儲器硌著大腿，那里面封存著地球生物基因庫的最后備份——二十萬種植物、五萬種動物，甚至包括他童年時在長江邊見過的江豚DNA。七年前生態危機最嚴重時，母親曾指著干涸的河床對他說：“有些東西一旦消失，連星星都記不住。“

主控艙的重力緩沖門在身后滑開時，夏晴正站在舷窗前。她的肩章在艙內冷光下泛著冷硬的銀白，短發被循環風掀起幾縷，像她此刻的神情——鋒利得能割破太空。

“林教授。“她沒回頭，指尖輕點著戰術面板，“冷凍艙溫度已經降到-196℃，醫療組確認所有船員的冬眠藥劑注射完畢。“全息投影在她身側跳動，顯示著三百二十七個休眠艙的綠色指示燈，“你該去自己的艙位了。“

“再等五分鐘。“林深將量子存儲器放在戰術面板上，“我需要確認基因庫的備份已經上傳到星艦主腦。“

夏晴終于轉身，目光掃過那個巴掌大的存儲器。她的瞳孔是罕見的淺灰色，像極了小行星防御戰時她親手擊落的那顆隕石碎片——當年十七歲的她操縱激光炮連續轟擊七十二小時，在近地軌道炸出的碎屑云至今還在繞地球旋轉。

“你很執著。“她的語氣沒有溫度，“為了一堆DNA鏈賭上星艦的存儲資源。“

“這不是賭。“林深打開存儲器，全息投影中浮現出一片虛擬森林：銀杏葉在無風的空間里打著旋兒，朱鹮的尾羽掃過電子云層，“如果我們回不去，這些就是地球文明存在過的證據。“

夏晴的手指停在戰術面板的“確認“鍵上。林深看見她喉結動了動——那是她情緒波動的微兆，和當年在軍事法庭上為誤擊民用衛星辯護時一模一樣。

“上傳。“她突然按下按鍵，綠色數據流瞬間爬滿整個艙壁，“但如果因為這個導致主腦過載，我會在蘇醒后第一個找你算賬。“

林深笑了笑，轉身走向艙門。經過夏晴身邊時，他聞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冷杉香——那是太空軍特供的提神劑味道，混著金屬清潔劑的氣息，像極了月球基地維修車間的空氣。

“等等。“夏晴叫住他，從制服內袋掏出個皮質封面的本子，“幫我收著這個。“

那是本老式紙質日志，封皮邊緣磨得起了毛。林深翻開第一頁，墨跡未干的字跡力透紙背：“2123年7月15日，方舟號啟航前十二小時。如果他們是來搶太陽的，我會親手點燃第一發魚雷。“

“這是給未來的。“夏晴的聲音輕得像星塵，“如果我在冬眠中腦死亡，或者...或者人類需要審判我，總得有人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

林深合上日志，指腹觸到封皮內側的燙金小字：“夏衛國贈女晴，2105年小行星防御戰勝利日“。他突然想起資料里那個在指揮艙內殉職的中將，夏晴的父親——最后時刻他用身體護住了戰術控制臺，讓女兒得以完成最后一擊。

“我會收好。“他將日志小心放進白大褂內層口袋，“就像收好基因庫一樣。“

冷凍艙區的低溫順著防護服滲進來時，艾彌爾正站在3號休眠艙前。他的投影比平時更淡，硅基能量體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里有些不穩定，發梢泛著細碎的藍光，像被揉碎的銀河。

“林博士。“他轉身，聲音里帶著織夢族特有的震顫，“需要我幫你檢查生命維持系統嗎？“

林深注意到艾彌爾的投影邊緣有幾縷黑色的裂痕——那是量子糾纏載體過載的跡象。三天前他們第一次通過量子共鳴網絡對話時，這個年輕的共鳴者還能清晰顯現出虹膜上流動的星軌紋路。

“你的光繭狀態不太好。“他皺眉，“星艦的冷卻系統是不是影響了你的載體？“

艾彌爾的指尖輕輕劃過休眠艙的觀察窗，冰晶在他觸碰的位置凝結成細小的星芒：“織夢族的精神體需要恒星能量維持穩定，方舟號的反物質引擎提供的能量...不夠。“他抬頭，藍眼睛里浮起一層薄霧，“但沒關系，等我們到達半人馬座α星，那里有織夢族母星留下的能量節點，足夠支撐我完成共鳴。“

林深想起三天前的跨文明對話。當時艾彌爾的投影還很清晰，背后漂浮著織夢族母星的全息影像——一顆被紫色光繭包裹的星球，表面流動著的不是海洋，而是液態的量子糾纏物質。

“你們為什么選擇人類？“他當時問。

“因為你們的文明在哭泣。“艾彌爾說，“量子共鳴網絡能捕捉到文明的情緒光譜，地球的悲傷、希望、恐懼...比我們接觸過的任何中級文明都更強烈。“

此刻看著艾彌爾逐漸透明的手腕，林深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那是人類表示安慰的動作，雖然觸碰到的只有微涼的能量流。

“堅持住。“他說，“等我們醒過來，就快到了。“

艾彌爾笑了，能量體的裂痕里滲出幾縷淡紫色的光：“我會的。畢竟...我答應過要讓你看看織夢族的'星繭花園'，那里的每朵花都是一個文明的情緒結晶。“

警報聲在頭頂炸響時，林深正準備躺進休眠艙。紅色燈光將冷凍艙區染成血的顏色，夏晴的聲音從公共頻道傳來，帶著壓抑的憤怒：“全體注意，中止休眠程序！奧列格議長的私人飛船正在強行對接A4氣閘艙。“

林深沖向主控艙時，看到奧列格的銀發在應急燈下泛著冷光。這位副議長穿著剪裁考究的西裝，手里提著個加密箱，箱面印著俄羅斯聯邦航天署的雙頭鷹標志——和七年前他推動“月球氦-3掠奪計劃“時用的箱子一模一樣。

“夏艦長，我有緊急物品需要搭載。“奧列格的聲音帶著政客特有的圓潤，“是關于織夢族量子共鳴網絡的最新研究資料。“

夏晴擋在氣閘艙前，****的保險已經打開：“未經聯合政府批準，任何額外載荷都不能上艦。你很清楚方舟號的質量已經逼近反物質引擎的極限。“

“但這是為了人類文明的未來！“奧列格打開箱子，里面整整齊齊放著十二塊黑色晶板，“這些是我們逆向破解織夢族信號時得到的技術參數，可能包含跨維度通信的關鍵——“

“夠了！“林深沖過去，指尖幾乎戳到奧列格的鼻尖，“你忘了文明接觸法則嗎？逆向破解高級技術會觸發排他協議，暴露地球坐標！“

奧列格后退半步，眼神卻更銳利了：“林教授，你太天真了。所謂的'法則'不過是高級文明的謊言。七年前你推動接觸時，難道沒想過織夢族可能在釣我們？他們要恒星能量，我們要技術，這是等價交換！“

夏晴的匕首在掌心轉了個圈，刀尖指向奧列格的咽喉：“三秒內離開氣閘艙，否則我以《星際航行法》第12條'危害星艦安全罪'逮捕你。“

奧列格盯著夏晴的眼睛看了三秒，突然笑了。他合上箱子，整理袖扣的動作慢得令人心焦：“夏少將，你會后悔今天的決定。等織夢族露出獠牙時，你手里的魚雷連他們的光繭都破不開。“

氣閘艙的警報聲隨著他的離開而消失。夏晴轉身時，林深看見她頸側的血管在跳動——那是她強壓怒火的標志。

“去檢查所有貨艙。“她對隨侍的士兵說，“特別是奧列格可能動過手腳的地方。“

林深摸了摸內層口袋里的日志，夏晴剛才的字跡突然在他眼前清晰起來：“如果他們是來搶太陽的，我會親手點燃第一發魚雷。“而奧列格的話像根刺扎進他心里：“你太天真了。“

冷凍艙的艙門終于閉合時，林深透過觀察窗望向星艦外的宇宙。月球坑洼的表面在下方旋轉，地球像顆藍綠色的彈珠掛在天邊，太平洋的反光正掃過方舟號的舷窗。

他閉上眼睛，冬眠藥劑的涼意順著靜脈蔓延。迷迷糊糊中，他聽見艾彌爾的聲音在量子共鳴網絡里輕響，像風吹過星塵：“別擔心，林博士。文明的眼淚，總要有地方安放。“

倒計時器的紅光在視野邊緣跳動：3-2-1-0。

黑暗涌來時，林深最后想到的，是童年時在長江邊見過的江豚。它們灰色的脊背切開波浪，在水面上劃出銀亮的弧線——那是地球的眼淚，也是希望。

方舟號的反物質引擎在太空中綻開藍白色的花，載著三百二十七個沉睡的靈魂，駛向23光年外的未知。

而在星艦最隱蔽的貨艙角落，十二塊黑色晶板正隨著引擎的震顫微微發燙，表面浮現出織夢族文字的熒光：“技術共享禁忌已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