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深沉,寒意襲人。
玉帶河上朦朧的水霧彌漫。
嘩啦!
船槳蕩起漣漣清波,將略微偏移航線的烏篷船趕向岸邊,一路駛來,倒還算穩當。
楊烈操漿立于船頭,河面上刮起的冷風挾著水汽,浸潤了衣衫,不禁嘀咕一聲:“要是有口酒喝就好了。”
身為練家子,筋骨強壯,這點寒濕潮氣自然不算什么,可身體扛得住,并不代表寒暑不侵。
他不自覺將目光投入船艙,對武都雄手上的酒壺很是眼饞。
洪元也不例外,身上濕的透透的,感受著緊貼肌膚的冰涼,腦子卻愈發活泛。
他對那秦夫子頗有幾分在意,確切的說,勾起他心思的是‘血契符’,微微扭頭,凝目觀察船艙片刻,確定秦夫子仍處于昏迷之中。
向楊烈湊近了些,略作躊躇的模樣,才小聲問道:“楊兄,那位秦夫子是怎么回事?”
“秦夫子啊?”楊烈瞥了艙內一眼,這才壓低了嗓音,嘆息道:“他本是縣里私塾的先生,與我大伯有近二十年的交情,家中有一獨子,名喚秦子越……”
秦夫子與妻子是青梅竹馬,伉儷情深,可惜在他三十歲時,妻子突遭惡疾撒手人寰。秦夫子悲痛欲絕,此后并未續弦,只將一腔感情投注到了獨子身上。
時間久了,那秦子越就養成了驕縱的習慣,不知從哪里結交了些三教九流,偏秦夫子因對其太過溺愛,不忍棍棒教訓,只是口頭勸阻,又因是塾師而不能時時盯著他……
然后,某一天,秦子越失蹤了。
秦夫子各處打聽,報衙門,使盡了力氣也遍尋無果,最終求到了楊二虎頭上。
‘原來楊二虎是楊烈的大伯。’
洪元關注點明顯歪了,他本還猜測二人是父子或師徒關系。
楊二虎是個講情義的,見老友涕淚縱橫,苦苦哀求,豈會不受?
可他也僅僅只是個武夫而已,人脈有限,一晃眼過了近月,也只是抓到了些許蛛絲馬跡。
他覺得再這般拖下去,救人希望便愈渺茫,當即去信府城求援手,如此就又聚起了武都雄,楊烈兩個助力。
并同秦夫子四人,耗了極大心力才查到那所謂的‘碧梧仙境’,才有楊烈甚而秦夫子以身涉險,潛伏臥底之事。其間驚險,楊烈侃侃而談,關鍵過程則是春秋筆法,一筆帶過。
“楊兄真是急公好義,小弟佩服至極。”洪元拱手贊嘆:“只是,辛苦楊兄了。”
“哎,一言難盡!”楊烈唏噓不已,年輕的臉上帶著不堪回首的滄桑。
洪元其實覺得楊烈有所隱瞞,單是那些火油就不是三、四個人能準備的,何況運進防備森嚴的莊園了,不過楊烈不提,他自不好過問。
對于秦夫子的悲慘遭遇,洪元表達了一下同情就放下,畢竟他自己也挺悲催,沒招誰沒惹誰,莫名其妙就穿了。
“那‘血契符’又是何物?”提及秦夫子,洪元主要目的就是引到此處,符箓之說,總是難免讓人有些遐想。
“一種符箓異術罷了,煉成此符,就能以自身精血為引子,定位至親之人的方位……”
楊烈瞧洪元神色鄭重,不禁好笑:“洪兄弟是讀書人,大略是讀多了神仙志怪的雜記,不過這世間異術可沒書中那般玄奇,這‘血契符’鎖定的范圍也不過二、三十丈內罷了。”
他嗓音更低了些。
“二、三十丈內,若是活人,用不著此符,只有……”
楊烈又是嘆息。
洪元當即換了話題。
輕舟隨風,凌波而下。
閑談之中,洪元對楊烈也多了幾分了解,楊烈的父親和楊二虎既是親兄弟,亦是同出一門的師兄弟,年輕時也曾闖蕩江湖,而今年紀上來了,一個在府城置辦了產業當富家翁,一個在縣城開館授徒。
至于楊烈的功夫,雖也得到了其父的指點,卻并非真傳,反而是給他另擇了名師教導。
談及此處的時候,楊烈既是疑惑,又難免帶有一絲怨念。
不知不覺間,舟船行經十數里,前方隱隱有燈火亮起時,楊烈低呼了一聲:“武叔,大伯,咱們已經到了!”
烏篷船緩緩靠岸,楊烈先跳上岸,用船上麻繩將小船拴在岸邊一木樁上。
洪元一躍而下。
緊接著武都雄,楊二虎背著秦夫子陸續上了岸,幾人一言不發,在夜色中默默前行,那燈火越來越亮,前方出現一個小鎮的輪廓。
待得走近,方瞧清這小鎮不過兩條街道,一縱一橫,街道兩旁屋舍低矮,幾乎都是平房,僅有中心有二層的酒樓和商鋪。
那打著的燈火也出自酒樓,間或從中傳出幾聲吵鬧,似到了這夜晚,還有些閑人在飲酒作樂,各處屋舍內不時傳出咳嗽聲,犬吠聲。
楊二虎等人對這小鎮頗為熟悉,輕車熟路,沒有驚動任何人,繞行到了那酒樓后門,屈指在門上敲了幾下。
叩叩叩!
過得半晌,又是有節奏的敲了幾記。
‘吱嘎’一聲,后門輕輕打開,昏暗的燈光下,一個皺紋密布,干巴巴的瘦小老頭披著長衫映入眼簾。
洪元倒是瞧得清晰,這小老頭渾濁的雙目抬起,在幾人身上快速掃了一遍,唯獨在他身上多停了一息,旋即就低下頭,咳嗽道:“回來了!”
“進去再說。”
楊二虎平淡的點了點頭,徑直帶著眾人進入,內里是個逼仄的雜院,有幾間可住人的小屋。
楊二虎選了一間,其內沒多少精巧布置,幾乎只有一桌一床,他將秦夫子放在床上,掖好被子,關好房門走出來,瞧見楊烈,洪元兩人渾身濕透,向干巴小老頭說道:“送兩套衣衫過來,要干凈的。”
“好,小老兒這就去辦。”瘦削老者點頭。
楊二虎擺了擺手,示意他稍等,又對楊烈,洪元道:“你們身上的袍子都不能再穿出去了,請老先生一并處理了吧。”
瘦削老者伸出干巴巴的手掌,摸了摸楊烈的袖袍,摩挲了幾下手指,咧嘴道:“上好的綢子,放到黑市,這兩件袍子起碼能換到二十兩。”
“交給你了,你明日送十五兩過來就行。”楊二虎道。
“那就多謝,多謝了!”小老頭皺巴巴的老臉上都似開了朵菊花。
洪元聽著兩人對話,有種強烈的割裂感,一方面自是知曉銀錢重要,一方面又剛穿到此方世界,一夜還沒過去,又覺得什么都無所謂。
兩種情緒交織,極為復雜。
楊二虎,武都雄何嘗不覺得矛盾,剛見識了‘碧梧仙境’那群裝神弄鬼婦人的揮金如土,此刻突然又開始斤斤計較幾兩銀子,莫名覺得荒誕。
他們倒也想過從‘碧梧仙境’弄些貴重物品換錢,只是一怕打草驚蛇,二來怕不識貨,搞出的東西銷贓銷到正主頭上自投羅網。
衣袍之類倒無所謂,隨時都能拆成料子重制。
洪元,楊烈二人當即脫了衣袍,只留了內襯的薄衫,二人各自任選了一間小屋入內,屋內雖有油盞,卻無燈火,索性洪元夜能視物,徑直躺到了屋中床板上。
這屋舍乃至被褥都略有些異味,洪元此刻也沒有嫌棄的心思。穿越而來,暴起殺人,現在一放松下來,就覺得身體乃至精神都有些疲憊,裹著濕潤的薄衫仍然想昏昏睡去。
他打起精神,起身將房內小桌,木凳頂住房門,念頭一動,一排排飛蚊樣的小字懸浮出來。
洪元緊盯著‘福地道主’四字,下一刻,所有小字就急速旋轉起來,化為一個灰白色的漩渦。
洪元吸了口氣,精神一松,任憑漩渦中的吸力拉扯,下一刻,眼前驀地一變。
唰!
再睜開眼時,洪元身形驟然出現在一大片灰白色廣場上,但他卻分明能感覺到自己的肉殼,此刻仍然停留在那酒樓小房間里,現身此處的不過是他意念所化。
洪元環目四顧,這一片灰白廣場周圍是一圈圈白茫茫,霧氣朦朧的天地,難以望穿,如同天淵,唯有洪元正前方有一扇巨大的,同樣灰白色的石門像是嵌在霧氣之中,若隱若現。
從灰白石門往下,是九道臺階,每道臺階都足有一人之高,洪元近乎本能的朝灰白石門走去,只是抵達第一道臺階前時,剛要伸手去攀,驀然就有一股輕柔的力道將他整個人彈飛。
嘭!
洪元一下子彈出老遠,摔在灰白廣場上,倒沒有受什么傷,當然,意念所化的身體洪元也不知道該怎么受傷。
“怎么回事?”
洪元詫異之際,眼前忽的一變。
【福地道主(灰)——門徑之外:洪元(18)】
【根骨:2/100】
【悟性:2/100】
【天賦:氣貫百骸、明目通幽】
‘福地道主’一欄有了變化,多出了一個‘門徑之外’,洪元看了看腳下的廣場以及灰白石門,石門下九道臺階,已經有了些猜測。
緊接著那座石門‘嗡嗡’顫抖了幾下,驀然間,一股古樸,厚重的念頭就涌入了洪元心神之中。
過了片刻,洪元消化了那股信息,面色震動。
這座石門——
確切的說,石門背后的天地名為【太歲福地】!
在他穿越而來的時候,也不知怎么的就與這【太歲福地】綁定了,成為了【福地道主】,但眼下還僅僅只是個名頭而已,想要真正入主其中,必須達成兩個成就。
太歲,既太歲神,歲君!
一歲之中權柄最大,武力最強,是以在這一歲之內又被稱作年中天子,諸神之領袖。
這段話,重點就在于權力,武力!
而洪元要想登九重臺階,叩開石門,進入【太歲福地】之內,亦唯有達成兩個成就,個人武力登峰造極,無人能及,執掌權力冠絕天下。
武力第一!
權力第一!
雙冠王!
只有如此,才能不僅僅有【福地道主】的虛名,更有實利,即一旦踏足【太歲福地】,他的壽命同時也將與福地一體,福地不滅己身不朽,與天同壽。
哪怕是意念之軀,洪元都覺得呼吸凝滯,心臟仿似要從這無形之軀中蹦出來。
過了好片刻之后,洪元方自緩緩冷靜了下來,這是塊巨大的餅,但想要吃到嘴里卻極為艱難。
首先是權力方面,而今大胤已經罷科舉,平民幾乎就斷了上升渠道,想當官除非是去給豪族,門閥,勛貴們當狗。
舔的這些大人物開心了,或許就會拋下幾塊骨頭,給一個做官的機會。
可就算是做上了官,想要當權臣,行王莽之事,那也根本是癡人做夢。
因為大胤到了如今這地步,實際上各州府多的是割據一方的勢力,表面上聽從朝廷詔令,實際上扣押賦稅,將朝廷正兵化為自家私兵之舉毫不罕見。
旁的不提,就拿洪元所在臨江府為例子就是這般操作,否則區區一府何以供養‘白鱗衛’這樣的三支府兵,攏共加起來上萬人的軍隊。
入朝為官,然后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到最高的念頭要不得,根本沒有內部改造的條件。
即便位極人臣,想要登頂權力第一,自個兒當皇帝,也得打一遍天下,把權貴軍閥們都打趴下,那特么不還是造反嗎?
‘武力,現階段最重要的是個人武力!’
餅子再大,也得有命才能吃到,唯有自身不斷變強,方不至于被扼殺在搖籃中。
幸好洪元還能不斷提升自己的根骨和悟性,否則他對吃上餅子的態度就不是極艱難,而是幾乎不可能了。
‘廝殺戰斗,藥浴都有可能增加根骨和悟性。’
‘所以目標就是提升武力,保全自身,然后以武力去攫取權力,握住拳頭方能握住權力!’
‘權武合一。’
洪元默默想著,這里面還有一個令他擔憂的問題,就是這方世界究竟有沒有超凡者,超凡到何種程度?
念頭一動間,洪元退出了灰白廣場。
“初步接觸福地之門,心神得到了升華,心境蛻變。悟性 2縷。”
“嗯?”
洪元臉色一動,一股清涼的氣息在腦海回蕩,讓他再次有了空明之感,瞧著【悟性:4/100】一欄,意念再度進入灰白廣場。
數息之后,漆黑的房間內洪元睜開眼睛,摸著下巴,心中輕嘆:“果然不能反復刷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