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來看這里。”
洪元屈指點向‘血契符’一頁。
楊二虎早已探頭過來,目光不經意掃過,驚咦一聲,瞇著眼睛細讀,數息后面露恍然,“這是符箓異術啊,原來秦夫子的制符之術來源于此書,倘這書是他家傳,那秦夫子祖上身份必不簡單。”
楊二虎語聲驚異,可又想起秦夫子而今那副了無生氣,行將就木的模樣,不由嘆息。
略作沉默,楊二虎收起感懷,“往后面翻一翻,看看剩下幾頁都是些什么。”
洪元點頭,又翻一頁,映入眼簾的乃是‘入夢’二字,只是除開頭兩句釋義‘入夢’的話較為清晰,后面一大片皆被涂抹。
頁尾還留了一行字跡潦草的批注:入夢之法,傷神害命,于人于己,皆有大殃……留之無益,不如毀去。
靠!洪元心中暗罵一聲。
那‘血契符’他一絲興趣也無,這‘入夢法’他很感興趣啊!居然就這么毀掉了,這是什么行為?妄自毀棄物質文化遺產,是要向全天下人謝罪的。
楊二虎見此,面上竟也透著惋惜之色,“可惜了!”
洪元繼續翻下一頁,乃是一門名為‘石膚咒’的術法,楊二虎看了一眼就是搖頭,哂笑道:“這‘石膚咒’我年青時闖蕩江湖,也曾遇到過一些左道旁門使用,稱它一句‘雞肋’都算贊譽了。”
“怎么說?”洪元問道。
“此術多是些下九流之輩,又或一些神神叨叨的教門中人修煉,專以用來糊弄那些個愚夫愚婦。”
“老夫就見過一個左道術士用此術招搖撞騙,打著‘神人附體,刀槍不入’的招牌騙取女子財貨。”
“實際上,哪有什么刀槍不入?”
楊二虎臉上露出譏諷的笑:“此術修成后,身體肌膚看起來猶若石質,確也能擋三、五記劈斬,若僅如此,還算是門實用之術。可偏偏修煉這術,身體會變得愈發僵硬,直至行動不便,三、五記劈斬不行,難道某還不能多劈幾刀么?反正他也躲不開!”
“而這術法一破,術士當即五臟六腑破裂,活活痛死,真是能把老夫逗笑了!”
楊二虎像是想起了什么滑稽的往事,捋須輕笑,狀甚不屑。
嗤笑一聲,楊二虎問道:“后面還有么?”
“還有一頁。”洪元當即翻至最后一頁,‘草上飛’三字進入視線。
“咦?這是輕功啊!”楊二虎訝然道。
“這‘草上飛’是輕功?”洪元轉頭看向了他。
“不!我說的有些不準了,輕功是輕功,術是術!”
楊二虎又是搖頭,說道:“所謂輕功不過是一種提縱的功夫,跟拳腳無甚區別,都需經由長久的鍛煉,時日一久,一些人就能做到靈活似猿,身輕如燕,攀墻入屋,飛檐走壁!”
“甚而有些高手能旱地拔蔥,一躍丈許之高。”
“而這樣的事情,某些術也能做到,如這‘草上飛’之術,是以民間以訛傳訛,將其傳為了某種輕功。”
楊二虎道:“但輕功能做到的,術也能,術能做到的,輕功卻未必。術之所以為術,便是因其超乎常理。”
“人之所不能,謂之術!然術非道,術者,竊也……”洪元接口道。
“你怎會知道?”見楊二虎詫異的眼神望來,洪元呵呵一笑,點了點這頁末尾留下的批注。
其字跡仍舊極為潦草,并未留下名字。
楊二虎有些無語,師徒二人都將目光放在‘草上飛’之術上,仔細讀來。
“草上飛者,異蛇也!”
“修行此術,當取不足三日之雌蛇,拜蛇為母,以母侍之。”
……
“嗯?”洪元讀到這里,就感覺又是個歪門邪道,當下沒了興致,反而是楊二虎神情沉凝,目光直勾勾盯著。
洪元耐下性子,繼續往下讀。
“侍蛇母七日,靜候雷音,轟雷一至,以指尖血七滴喂食蛇母,同時誦讀‘同心咒’,歷七七四十九日,不可有一日斷絕,否則前功盡棄。”
在這段文字旁邊,還添了一段密密麻麻,有如蚊蟲的小字,正是那‘同心咒’。
“采蛇莓,透骨草,無根藤……制為藥浴,每日浸泡,三十日功成。”
……
洪元看到最后,關于此術修成后的注意事項,一是每年都要進行一遍喂食指尖血,誦讀同心咒,二是蛇母不能死,蛇母一死,術法就廢了。
而‘草上飛’之術一成,身法鬼魅飄忽,靈狡如蛇,甚而能夠腳踏柔嫩的小草,貼地飛行,連續數次方落下。
但是,洪元還是覺得拜蛇為母太詭了些,不由吐槽:“這都是些什么玩意兒?”
楊二虎幾乎同時說話,“這是寶術啊!”
是我不對勁還是你不對勁?
洪元拿迷惑的眼神望向他。
楊二虎神色卻很認真,目光依舊未從書頁上挪開,說道:“世間術法,絕大部分都有各種各樣的反噬,如那石膚咒,一旦修煉,就跟一腳踏入鬼門關也沒多大區別了。而有那么極少數術法,反噬低,術者完全能夠接受的,自然就是一等一的好術了。”
“這‘草上飛’之術,修煉起來不算艱難,縱然蛇母死,也傷不到術者身上,無非是術法破了而已,當然是寶術。”
楊二虎面色篤定,目光中隱隱有些亢奮。
“老師,你不會想要修煉這門術法吧?”
楊二虎聞言,陷入了片晌沉吟,緩緩道:“草上飛者,蛇也,蛇為小龍,恰好能與我派伏虎勁配成‘小龍虎之勢’,且這術武結合,更是令人防不勝防,這……當真是讓人難以取舍!”
臨近黃昏的時候,楊家武館喧囂呼喝聲停歇,學徒,掛名弟子們停下修煉,各個渾身濡濕,大汗淋漓。
武館內自是有澡堂,不過剛經過大體力鍛煉,不宜立即洗浴,盡皆都是只擦拭了身體。
之后學徒,掛名弟子分作兩隊,各去領取傷藥,然后用餐。
畢竟學費不同,待遇也是天差地別。
武館內也可留宿,但今日十五名弟子也僅三人留下,余者紛紛就餐后離開。
蒙岳與一相熟的弟子點頭道別后,獨自一人走入青石板長街。
他臉上淤青未散,涼爽的風吹在面上,竟隱隱有一絲絲的抽痛,他伸手摸了摸,許是觸及到了傷口,忍不住咧了咧嘴角。
“呵!”蒙岳忽然毫無征兆的冷笑一聲,腦袋低垂,眼神變得極為陰狠深沉。
他加快腳步,轉過了兩條街,進入了一條黯淡的小巷,在一間民房前敲響了門。
‘篤篤’數聲后,一個約莫三四十歲,外表富態,穿了身儒者長衫的男子打開了門。
“崔先生!”蒙岳神態恭謹,欠身行禮。
這儒生模樣的崔先生沒作理會,只瞧了他臉上一眼,轉身往內走去,淡淡道:“進屋,關門!”
到了里間,一間寬敞的大廳內早已掌燈,那崔先生慵懶而坐,吹著熱茶,不疾不徐的飲了一口,看著蒙岳入內,并不讓他入座。
而這蒙岳也是躬身站著,沒有絲毫怨懟的模樣。
過了片刻,崔先生微瞇著眼睛,品味著喉間滾落的茶水,“你臉上是怎么回事?被誰打的?”
這一問詢,蒙岳就想起了早上的那頓捶打,咬牙道:“被楊家武館一個新來的打傷的。”
“新來的?一個新來的就能打傷你?蒙岳,你可真是爭氣!”
被這崔先生擠兌了一句,蒙岳愈發厭憤,卻非針對崔先生,而是洪元。
“你讓我如何說你啊,蒙岳!神霄公子將你派來,安排你入了楊家武館,對你寄予厚望,可你呢?兩年了,兩年來一點進展都沒有。”
崔先生剛說話時還是笑瞇瞇,一副平和的樣子,可說到最后時,聲音已是極為冷冽,其中滲出的森森寒意讓蒙岳身體都是一僵。
“并不是沒有進展,我差不多已經快成功了,武館內本來沒人比得過我,那楊二虎本已對我另眼相看,至多幾個月,不!最多一兩月我就能真正拜其為師,可誰知那姓楊的出去一趟,就領回來一個叫做‘洪元’的小子。”
蒙岳連忙解釋。
“洪元?就是打傷你的人?”崔先生手指敲了敲茶蓋,發出清越的脆響。
“對!”蒙岳點頭,恨聲道:“我在楊家武館待了兩年,一直對那姓楊的尊敬有加,刻意逢迎,沒想到他隨便找了個小子,就直接收作徒弟了。”
“你說楊二虎收了那洪元為徒?”
“是!”
“那洪元多少歲了?”
“看起來至多二十歲。”蒙岳也不敢撒謊。
崔先生輕笑一聲,只是眼神冰冷,毫無笑意,淡淡道:“還不到二十歲,就能打傷你,這份資質也稱得起上乘了,看來楊二虎也不是沒有準備,或許這洪元就是他早就選定的弟子,只是一直養在外面。”
蒙岳沉聲道:“只論身手,我確是沒有把握勝那姓洪的,可若是生死相搏,我有七分把握取勝。”
“七分?”崔先生嘴角扯出一縷哂笑:“既沒有完全把握,五分七分跟一分有什么區別?”
蒙岳沉默,不敢反駁。
崔先生吹拂著熱氣,又品了一口茶水,臉上忽然騰起一絲殺機:“那洪元必須要死,殺了他。”
蒙岳一怔,看向對面茶水氤氳之氣縈繞下,崔先生那張富態的臉此刻滿是森冷之色。
“不殺了這小子,你如何拜楊二虎為師?只有殺了,才能有幾分機會!且楊二虎失了費心培養的愛徒,怕是會心氣大喪,這個時候你噓寒問暖,趁虛而入,若還辦不成事,那就別回來了。”
崔先生淡漠道。
“好,我去殺他。”蒙岳一咬牙。
呼啦!
崔先生掌中茶碗猛地朝蒙岳頭上砸去,蒙岳自然察覺到了,但卻生生穩住身體,沒敢躲避。
‘咔嚓’一聲,茶碗在蒙岳頭上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濺得他滿臉都是,讓他臉皮又忍不住抽痛起來。
“蠢貨!”崔先生也懶得維持風度了,大聲叱道:“真是個蠢貨,怪不得兩年都辦不成事,你有把握嗎自己動手?持我的信物,去找閆老三,讓他派人下手。”
蒙岳知曉崔先生口中的‘閆老三’,名喚閆鐵山,乃是盤踞在陽泉縣碼頭的一個幫派頭目,其人手底下有上百號精悍打手,堪為縣里一霸,縣中官府和幾家大戶都不會去輕易招惹他。
甚至,偶爾有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還會去尋閆鐵山來辦,由此閆鐵山勢力愈發穩固。
“猛虎搏兔,亦盡全力!讓閆老三多出點人手,必要殺死那姓洪的小子,我不想聽到有任何意外。”
崔先生把玩著右手拇指上套著的翠玉扳指,淡淡道:“等洪元一死,你就在楊二虎面前賣力表現,瓊花之會將臨,留給楊二虎的時間不多了,他沒有太多的選擇,你拜師的機會很高,拿到‘虎嘯呼吸法’!”
崔先生背負雙手,起身踱步,“昔日龍虎祖師自開兩脈,我們這一脈為‘龍’,楊二虎承了李真人的‘虎’之一脈,唯有兩脈法門合一,方能‘勢成龍虎’,在神霄公子帶領下,我等方可真正成就大業。”
崔先生看向蒙岳,目光灼灼:“你若拿到‘虎嘯呼吸法’,便是本派大功臣,重賞厚祿都不會少了你。”
“必不會負神霄公子,崔先生厚望。”蒙岳渾身戰栗了下,忙表達忠心。
“好了,下去辦事吧。”崔先生從袖袍中拋出一物,背過身去,語氣轉淡。
蒙岳出了小巷,感覺手心滲出了冷汗,他攤開手掌,內里是一塊普普通通的小木牌。
緊握著木牌,蒙岳先回了自家一趟,換了套不顯眼的黑灰色布衣,頭上戴了斗笠,將帽檐壓低,這才匆匆朝著陽泉縣碼頭趕去。
已入了夜,縣城內各處仍有許多燈火亮起,各處酒肆,茶樓中傳出喧鬧之音,甚至蒙岳路過一處酒樓時,里面還傳出了爭吵與打斗聲。
大胤天下八百年,政策時時變,時時新,有些年頭宵禁,有些年頭又取消,而到了這近一百年,大胤中樞對天下各州府失了制約,更是管不了地方上怎么做事了。
蒙岳沒去管這些事,沿著街道陰影處,一路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