頤安堂建在裴府西南地勢偏高的山上,是裴家老爺子安居養身的住所。
裴淮瑾站在恢宏明亮的朱漆大門前,蘇安上去敲了門。
很快,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管家出來開了門,驚喜道:
“少爺回來了。”
裴淮瑾對他頷首,“祖父可午休醒了?”
老管家笑著指了指正房打開的大門:
“正等著您來了,世子爺進去吧。”
“回來了。”
裴老爺子的聲音慈祥,話落,手底下“吧嗒”落下一枚白子。
裴淮瑾進屋躬身對祖父行了一禮:
“孫子給祖父請安,出行月余,孫兒不孝,累祖父擔心了,昨日回來太晚,故今日此刻才來探望祖父。”
“坐。”
裴老捏著棋子的手往對面座位上晃了晃,笑呵呵地:
“難得棋逢對手,陪我下上一局。”
“是。”
裴淮瑾掀了衣擺坐到對面榻上,從棋笥中摸出一枚黑子,盯著棋盤看了看,將手中的黑子壓在棋盤一角。
裴老“呵”了聲,用手指虛虛點他:
“你呀你,一上來就給我使殺招!”
裴淮瑾原本清冷的臉上漾出些許笑意,“孫兒不敢,分明是來之前祖父擺好了棋,故意讓著孫兒呢。”
裴老哈哈一笑,將白子落在方才黑子的對角,“看招!”
這下棋盤上形勢更加嚴峻,兩人都收起了玩笑的心思,你來我往落了幾子。
“聽你娘說,給你定下了秦家那位二姑娘。”
裴淮瑾默了默,沒有直接回答,只說“尚在商議。”
裴老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底忽然閃過了然:
“是怕你偏院那位受委屈吧?”
裴淮瑾沒回答,落下一子,“祖父,該你了。”
“呵,還不讓我說!”
裴老動了動胡子,“你若是怕沈氏受委屈,就該盡早讓她誕下子嗣,也好有個依仗。”
“祖父——”
裴淮瑾捏了捏緊蹙的眉心,語氣無奈:
“孫兒對沈知懿只有兄妹之宜,并無男女之情……”
裴老意味深長地看著他,眼里閃過老狐貍一般的精光:
“當真無男女之情?”
裴淮瑾聞言,心里莫名浮現那夜沈知懿醉酒時那張明艷的小臉,不知為何明明過了這般久,可她當時微微張啟的唇瓣卻在記憶中越發紅艷。
裴淮瑾喝了口茶,茶水順著滾動的喉結滑下,他的指腹摩挲著杯沿,緩慢開口:
“并無男女之情。當初孫兒保下她,也是看在昔日青梅竹馬的情分上,納她為妾并非貪圖她的女色,實為權宜之計。”
裴老哎了聲:
“當初京中人都傳你與那秦茵的姐姐秦蓁走得極近,可我瞧你對秦蓁也差點意思,允安,你今年二十有三了。”
京中像他這般年紀之人,孩子都該開蒙了。
裴淮瑾眸光不動,淡淡道了聲:
“孫兒知道。”
老爺子這是又在催促他與沈知懿圓房一事了。
可他對她并無此意。
況且就算要圓房,主母未進門妾室就有孕也實在不合規矩。
裴淮瑾暗自思忖著,圓房之事再等兩年也不遲,到時他給她個孩子,也好讓她身邊熱鬧些。
裴老看著自家孫子這般八風不動的樣子,不禁嘆了口氣。
自己這把老骨頭還不知能不能活到看見曾孫的那一天。
又連著下了幾步棋,棋盤上的形勢越來越白熱化,門口突然傳來趙管家的聲音:
“老爺、世子。”
“何事?”
“東宮來人了,說是請世子爺進宮一趟。”
裴老幾乎是沒等趙管家把話說完,“吧嗒”一聲已經將手里的棋子扔去了棋笥。
“既然是宮里來人,允安你快去吧,今日這棋……”老爺子語氣頗為遺憾,“只能暫且保留,來日咱們繼續了。”
裴淮瑾瞧著棋盤上自家祖父明顯敗局已定的頹勢,再看看與之相反的老爺子的臉色,眼底漾出笑意:
“是。”
裴淮瑾走到門邊,裴老將人叫住,這次語氣嚴肅了不少:
“雖說太子如今仰仗于你,但你也莫要忘了該有的規矩,裴家門庭顯赫,更該謹小慎微。”
“還有,你父親經了當年之事一直對沈家介懷,沈氏可憐,你對她好些。”
裴淮瑾轉過身來,對著祖父規矩一拜:
“孫兒省得。”
頤安堂地勢高,從頤安堂出來的瞬間,冷風便撲面而來。
裴淮瑾從高處看了眼海棠苑的方向。
“大夫怎么說?”
蘇安回話:“大夫所言與夏荷說的無異,說是沈姨娘是休息不好所致,沒什么大礙。”
裴淮瑾嗯了聲,下山直往府門口走去。
臨到馬車旁男人停了下來:
“去買些翠英巷的陳氏話梅送去海棠苑,藥苦,她愛吃。”
蘇安抬頭悄悄瞥了自家主子一眼,“是。”
從前沈姨娘也不是沒有病著的時候。
剛至裴府的那段時日,沈姨娘興許是被家中變故嚇的,時常頭疼腦熱。
先開始主子還在姨娘生病時往偏院去看了幾次,蘇安也能看出來主子是有心想同沈姨娘好好過日子的。
可當有一次撞見姨娘是為了騙主子去看望而裝病以后,主子就再沒怎么踏足過海棠苑了。
這次……主子竟對姨娘的病那般上心?
蘇安收起馬凳,心里疑惑莫不是主子要娶妻了,對姨娘心生了愧疚?
隨即他又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自家主子什么樣他還能不清楚?
冷心冷清又極重規矩,最討厭耍花腔之人。
裴淮瑾到東宮的時候,大太監李英正在門口候著。
一見裴淮瑾來,他一張臉上立刻堆滿了笑褶,迎了出來。
裴淮瑾對他略一頷首:
“勞公公替我通稟一聲……”
“哎喲——”
李英一甩拂塵,腰彎得更低了些,恭敬又不失熱絡道:
“還通稟什么呢,您快請進,殿下就等您來呢。”
今日裴淮瑾穿了一身雅白色圓領繡鶴紋錦袍,滾邊腰封勾勒出勁腰,外罩同色繡銀絲暗紋的大氅,通身氣度矜貴容雅,就連插在發冠里的銀簪都仿佛流轉著光華。
整個人端的是一副清雅出塵、芝蘭玉樹之貌,即便是東宮恢宏巍峨的殿宇仿佛也成了他身前不起眼的陪襯。
男人抬腳走上丹墀,殿宇中正在吃茶的二人一道回頭看了過來。
裴淮瑾對上首那道明黃色身影略一躬身,還未說話就聽太子明朗笑道:
“表哥快坐!正跟長鈺說起你呢。”
一旁的謝長鈺倒了杯茶朝旁邊的空位上一推:
“怎么樣?一路可還順利?聽說你險些為救那秦茵受傷?如今惠貴妃那便宜侄兒還在大理寺天牢里關著,裴大人這是打算沖冠一怒為紅顏了?”
“你這般一連串地問,讓表哥如何回答?”太子笑道,對一旁的李英招了招手,“將世子慣用的那支青玉竹節杯拿來。”
謝長鈺看去,果然見自己親自“紆尊降貴”倒的那杯茶某人連動都沒動,不禁撇撇嘴,嘖了聲。
裴淮瑾像是沒聽到他那響亮的嘲諷般,待李英將茶杯拿來斟了茶,這才端起來,摩挲著杯身上的竹節紋,緩緩開口:
“昨夜馮聘已經交代了。”
謝長鈺驚呼:
“行啊裴二,還得是你!馮聘那嘴是出了名的嚴實,當年錦衣衛用了十八道酷刑三天三夜都沒能撬開的嘴,你一晚上全讓招了!”
裴淮瑾直接無視了他,接著對太子說:
“去歲平江縣堤壩塌毀后朝廷的撫恤金是他命人做了手腳,此外,那堤壩當初用的木材與泥漿也都是他命人以次充好,罪狀臣已連夜整理好,昨夜審訊時——”
裴淮瑾飲了口茶,意味深長地盯著太子:
“只有臣一人在場。”
太子眉心猛地一跳,就連一旁的謝長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馮聘是惠貴妃的表侄,裴淮瑾這意思,便是此事真與貴妃有關了。
“到此為止吧。”
太子手指叩了叩桌案,“罪狀你擬兩份,一份提交大理寺,一份送到孤這來。”
“臣已擬好。”
裴淮瑾將罪狀推到太子面前,遒勁有力的筆鋒下言簡意賅。
太子命李英收了,又道:
“本是想你借著接秦茵的由頭去查案子,想不到你倒真將人給帶回裴府了,怎么的,你真要娶她為妻?”
馮聘在平江那邊一有消息,一波一波的死士便不要命一般撲上來,太子思來想去覺得此事怕是只有裴淮瑾能辦成。
而他又打探到馮聘對同在平江的秦茵覬覦已久,便想了這么一出暗度陳倉。
但其實太子和謝長鈺兩人,對秦茵沒有對沈知懿熟悉。
秦茵的父親是內閣閣老秦安,亦是裴淮瑾的座師。
秦安本是寒門出身,以裴家的門第以及裴淮瑾的才能,大可不必像旁人那般對座師負弩前驅。
奈何秦安有兩個好女兒。
大女兒秦蓁姱容修態,頗有林下風致,在京中是出了名的才女,至今她作的詩文都在京中被人傳誦。
秦安的小女兒秦茵,生得瓊花玉貌、楚楚動人,同沈家沈知懿并稱京城第一美人,剛過及笄之年上門提親之人就險些將秦府的門檻跨爛。
從前秦茵并不與他們相熟。
反倒是秦蓁,因才情高標,同裴淮瑾總能說到一處,兩人的關系在外人看來頗有幾分郎才女貌的般配。
甚至京中流言四起,說是秦蓁十八歲不嫁,就是在等裴家二郎及冠后迎娶她過門。
直到三年前,秦蓁死在裴淮瑾及冠的前一個月。
去世前秦蓁托裴淮瑾照顧自己十四歲的幺妹,秦茵這才進入他們幾人的視線。
太子還記得,三年前裴淮瑾第一次帶著秦茵出現在他們的聚會上時,沈知懿幾乎氣到發瘋的樣子。
沈家上下都得哄著供著的嬌小姐,偏偏在裴淮瑾面前發不起脾氣來,只好一邊咬碎銀牙瞪著裴淮瑾身邊的秦茵,一邊喝悶酒,旁人怎么勸都勸不住。
眼看這位嬌小姐就要喝得爛醉,最后還是裴淮瑾親自將她面前的酒杯叩了過去。
男人一句話也沒說,只淡淡掃了她一眼,沈知懿騰起的氣焰立刻偃旗息鼓,最后鼓了鼓嘴,心不甘情不愿地改喝了茶水。
沈知懿和秦茵的梁子也就此結下。
后來秦閣老出鎮地方,秦茵一人在京城。
沈知懿便借著家中的勢力明里暗里欺負了不少次秦茵,偏偏每次都被裴淮瑾護住。
嬌縱任性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裴淮瑾袒護旁人,與秦茵的梁子結得更深。
直到兩年前,秦茵去了江平外祖家,兩人之間才消停下來。
太子盯著面前神色淡然的裴淮瑾,不無擔憂問:
“倘若秦茵為正妻,你府中那位怎么辦?”
裴淮瑾神色不變:
“殿下,你莫不是忘了,沈家貪的是朝廷的銀子。”
太子笑了:
“沈三什么性子,孤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便是沈家將我大燕的國庫半空,那沈三還在樂呵地涂她的胭脂呢。”
一旁的謝長鈺聽了,跟著嗤了聲:
“你這回帶秦茵回來,沈三沒找事?”
裴淮瑾淡淡掃了他一眼:
“總打探旁人內宅之事,關心旁人的妾室,謝長鈺,錦衣衛沒案子辦了?”
謝長鈺換了個坐姿,頎長的身子往后懶懶一靠,語氣里透著混不吝:
“不不不,我可不像太子殿下這般寬厚仁慈,我這人呀,最是嫉惡如仇,我是等著看沈氏余孽的笑話呢。”
“當年你同沈知懿,也不見是如今這般勢同水火,怎的現在你就能因為沈家一事,這般厭惡她?”太子瞧了眼他。
謝長鈺撇撇嘴:
“喝酒,殿下,臣敬你。若非你斡旋,此刻怕是我還被陛下晾在家里挨我爹念叨呢。”
“少給我耍花腔,說真的,裴二——”太子轉頭去看謝長鈺對面的男人,“你打算把沈三怎么辦?”
裴淮瑾沉默片刻,開了口:
“秦茵性子柔和,堪為裴府主母。”
至于沈知懿……待主母進門后他多加照拂便是。
謝長鈺與太子對視一眼,都默契地再沒問下去。
三人薄飲了幾杯,因著太子下午還有事,謝長鈺便和裴淮瑾一起出宮。
兩人往宮外走著。
深宮中高墻林立,朱紅色的墻頂落著厚厚的白色積雪,官道上倒是被宮人掃地一塵不染,只是將化的雪水落在地上有些濕漉漉的。
謝長鈺踩了一下路面上淺淺的積水,濺起的水聲和著他漫不經心的語氣:
“聽聞昨夜沈三暈倒了?”
裴淮瑾腳步一頓,瞧著面前的水洼,皺了皺眉,身形一轉繞過那灘清澈的水漬繼續往前走。
若是仔細看去,他的鞋面未沾分毫泥污,嶄新光亮,反觀謝長鈺的,倒是因他自己剛才那一腳沾了幾個泥點子。
謝長鈺知道裴淮瑾就是這么個人,旁人看起來清雅持重,實則從小在世家大族長起來的裴二公子,骨子里自有一股獨屬于高位者的驕矜與倨傲。
不肯妥協,不屑一顧,最是嚴苛挑剔,就像方才的茶杯一樣。
見他不說話,謝長鈺歪著頭捏了捏耳垂又道:
“莫不是聽聞你要娶妻,被刺激到了?這沈三還真是同從前一般沒出息。”
裴淮瑾聞言掀了眼簾,寡淡的眸中掠過一抹深意,語氣聽不出喜怒:
“這兩年,你府中給你說的親事,不論門第高低都被你推了,謝長鈺,你又在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