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懿覺得自己仿若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夢里自己又回到了從前母親的懷抱,那時候的春日總是陽光明媚,京城里有寵愛自己的父母兄嫂,還有那個讓自己忍不住心動的少年郎。
“娘子!娘子你總算醒了!”
春黛的聲音喚回沈知懿的神思。
她下意識朝床腳的窗戶看了一眼。
透過薄薄的絹絲紗窗,陽光柔和地灑落進來。
暖烘烘的日光讓沈知懿不禁又是一陣恍惚,記憶和現實隱隱重疊。
“娘子、娘子你昨夜真是嚇死奴婢了!你、你……你再不醒我可要去求世子爺來了!”
沈知懿回神,看著趴在自己床邊眼睛通紅的春黛,不禁扯了扯唇角:
“我不過就是睡了一覺,你哭什么呀!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已經死了呢!”
“呸呸呸!”
春黛急忙過來捂住沈知懿的嘴:
“娘子別亂說!我們娘子定能長命百歲!”
沈知懿今日的臉色恢復了許多,再加之她的唇色也本就嬌艷,瞧起來倒像是真沒事了一般。
許是老天爺還有幾分憐惜她,她這個只有在發病的時候痛不欲生,平日里并沒有什么不適,也看不出病著,就連一般大夫也診不出來。
今日醒來,她總算能夠慢慢接受自己命不久矣這件事情了,也能接受……裴淮瑾帶了旁的女人回來。
沈知懿掃了眼菱花鏡中的自己,扯了扯春黛的袖子示意她靠近些,傾身問:
“昨夜……郎君他不知道我這病吧?”
春黛一聽她這話,心里咯噔一聲,“娘子這是不打算將此事告知世子爺?”
沈知懿手指絞著春黛的袖子,“如今郎君剛回來,公務定然十分繁忙,你們莫要擾他心煩,我會尋合適的時機再告訴他。”
春黛本不贊成沈知懿這決定,但昨夜夏荷對她交代過,她雖不愿也應了下來。
“娘子身子感覺如何?昨夜還那般大的暴雪,今日凌晨竟放了晴,待會兒奴婢伺候娘子用完膳,我們去院子里取些雪來煮茶可好?”
沈知懿不忍讓春黛擔心,笑著應了下來。
視線一轉,瞧見桌上放置的一個精致的紫檀木描金漆匣,忍不住“咦”了聲,“這是什么?”
春黛知曉娘子這是故意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便也跟著夸張地一拍腦袋,笑道:
“瞧我都給忘了!這是方才蘇安送來的,說是世子從平江回來給娘子帶的,娘子快打開瞧瞧!”
沈知懿動作一頓,嗯了聲,緩緩打開了匣子。
不大的匣子里放著一對兒南紅金絲纏枝牡丹的耳珰,與之對應的還有一支同款式的發簪。
“呀!這么好看!”
春黛取出發簪插入沈知懿發髻中,對著鏡子瞧了瞧,忍不住感嘆:
“娘子容色嬌美,還是適合這般顏色鮮艷的首飾,況且南紅和牡丹都是娘子喜愛的,想必這次世子定是用心給娘子挑的禮物。”
南紅和赤金本就提氣色,沈知懿雖很久沒帶過鮮艷的首飾,但她從小生得漂亮又愛美,瞧見鏡中的自己,也忍不住微微彎了彎唇角。
不過她也只是對著鏡子欣賞了一番,正要取下,春黛勸道:
“娘子今日就帶著吧,左右不出門,自己帶著開心些。”
沈知懿的手原本都放在了發簪上,然而摸到那觸手溫潤的南紅珠子,想象著那人給自己買這支簪子時的樣子,不禁又猶豫了:
“那……那便戴一會兒。”
春黛急忙點頭如搗蒜。
沈知懿將剩下的耳珰和其余禮物交給她一并收好,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昨夜……郎君何時離開的?”
“約莫戌時三刻,趙管家來請了世子,說是夫人有請,世子才走了……”春黛覷著沈知懿的神色,“不過很快又讓蘇安送來了人參。”
沈知懿點點頭沒說話。
其實昨夜她那般沖到雪地里不管不顧質問他,委實是沖動了些。
他對自己沒情誼,是他們二人之間心照不宣的事。
沈家出事,他肯好心收留自己已是難得,她又能以什么身份去要求他自己娶誰或者不娶誰。
即便那人是秦茵又如何。
況且……
沈知懿垂下的眼睫顫了顫,自己如今命不久矣,追究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
午后的陽光正好,檐上的雪水開始融化,落在青石磚上發出滴答的聲響。
春黛替沈知懿裹上厚厚的大氅,笑道:
“娘子快些,待會兒雪化完了可就采不到了,我可最是喜歡喝娘子用雪水烹的茶了。”
沈知懿捧著一個小陶罐,立在一棵開的正好的梅花樹下,笑得眉眼彎彎。
她抬手將陶罐舉到樹枝下,寬大的袖擺順著話落,露出一段細嫩的手臂,瑩白的肌膚竟是比枝頭的雪還要白上幾分。
發簪上的金絲牡丹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在陽光下閃著熠熠的光,襯得她雪白的小臉越發嬌艷。
一切好似都回到了曾經。
正將一個小陶罐裝滿,沈知懿才要低下頭同春黛說話,忽聽門口傳來一道柔柔的女聲:
“姐姐昨夜才病了,怎的今日不好生歇著。”
春黛接過陶罐的手一抖,手中的陶罐“啪嗒”一聲摔得四分五裂,陶罐里新采的雪也沾上了泥污。
“你來做什么?!”
春黛一個箭步擋在沈知懿身前,怒看著眼前的秦茵。
兩年未見,秦茵生得越發光彩奪目了,通身的嬌貴與溫婉,竟隱隱有了幾分曾經其姐秦蓁的風采。
秦茵笑得溫柔,“不過是聽聞沈姨娘昨夜不好,來瞧瞧罷了,你不必如此如臨大敵吧?”
“誰不好!你才不好!”
春黛還要反唇相譏,沈知懿輕輕拍了拍她的手。
“春黛,去沏一壺茶來。”
“不必了!”秦茵抬了抬手,立刻有幾個丫鬟端著托盤進來。
秦茵笑道:
“姐姐院中的茶我恐喝不慣,今日妹妹來,是昨夜世子贈了我幾匹布料,我尋思著自己也穿不完,就給姐姐送來些,世子挑的定是好的,想必姐姐不會不喜歡吧?”
沈知懿隱在袖子下的指尖緊緊掐著手心,視線落在那些托盤里。
的確是頂頂好的料子,蘇州的緙絲,金陵的云錦,季華鄉的香云紗。
即便從前沈家還在時,這料子也算是家中上乘的了。
瞧出她的神色,秦茵笑道:
“姐姐若是喜歡,我院中還多的是,全是世子給的,回頭再給姐姐送來些……”
“不必。”
沈知懿抬了抬唇角,收回視線,“這些料子在你看來極好,在我眼里卻不過尋常,我需要什么自會去同夫君說,不勞你操心。”
“夫君嗎?”
秦茵絲毫不理會她話中的逞強,用帕子掩了掩唇角,笑得意味深長:
“也好,世子爺疼愛妾室京中誰人不知,想必姐姐要什么世子爺都會給的……”
她刻意將妾室兩個字壓得很重。
誰都知道裴府極重規矩,妾室是根本不能喚郎君為“夫君”的,這一句就是嘲笑沈知懿的不自量力。
秦茵話音剛落,視線一轉瞧見沈知懿頭上戴的發簪,不禁發出“呀”的一聲:
“想不到姐姐戴起來還真這般好看呢。”
沈知懿蹙了蹙眉,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秦茵下一句就道:
“回來的路上路過某個小鎮,我的發簪斷了,淮瑾哥說聘禮的禮單恰好還空著些,我可以自己挑,便陪我去逛了逛首飾鋪子。當時我一眼就瞧上了這支簪子,對淮瑾哥說這簪子姐姐戴上必定美麗,央著他買下來送給姐姐。”
她的視線往沈知懿發簪上掃過,最后定定與她對視,眼底挑釁和嘲諷的意味再懶得掩飾:
“那小鎮看著窮鄉僻壤的,倒是不成想這簪子倒是與姐姐相配得很呢。”
沈家沒落了。
曾經的沈家大小姐便是繡鞋上的一顆東珠,都能買下半條汴河里的畫舫。
但寄人籬下的沈姨娘,除了那支款式老舊的銀鐲,渾身上下沒有一件是屬于自己的東西。
沈知懿只覺得那支發簪忽然變得有千斤重,壓得她脊骨都要折了。
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掌心,硬撐著不讓自己露出半絲秦茵想看到的情緒,轉身抱著陶罐就往別處去:
“秦二姑娘若是沒什么事,是否能離開了?這個時辰想必長公主已經醒了,秦二姑娘不去跟前伺候著?”
“正要去呢。”
秦茵輕笑,在沈知懿將要與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忽然一把攥住沈知懿的腕子,不知怎么動作了一下,就將她推倒在了地上。
陶罐碎開,沈知懿的手肘撐在了碎片上,鮮血直流,腳腕也崴了。
“娘子!”
端茶進來的春黛恰好看見這一幕,急忙沖過來扶住沈知懿:
“可摔疼了?!”
沈知懿忍著手肘和腳腕鉆心的疼,搖了搖頭。
秦茵在一旁假惺惺道歉:
“呀!姐姐可是又頭暈了?都怪方才我沒有扶住姐姐……”
沈知懿扶著春黛的手腕硬撐著站起來,直直對上秦茵的視線,冷冷看了她幾息:
“秦二姑娘現在可以走了么?”
從前沈知懿嬌縱跋扈,秦茵在她面前沒少吃虧,此刻對上她的視線,秦茵沒由來心虛,摸了摸鬢發,笑著娉娉裊裊地離開了。
秦茵一走,沈知懿再撐不住,嘶了一聲,柳眉擰成一團,掐著春黛的手直抽冷氣:
“扶我進屋。”
芍藥是秦家的家生丫鬟,從海棠苑出來后就見自家主子神態自若,不禁回頭看了看跟著的幾個裴府丫鬟,湊過去低聲問秦茵:
“姑娘,方才您為何……”
“為何推倒沈知懿是吧?”
芍藥沒說話,秦茵接著道:
“從前沈家得勢時沈知懿處處打壓我,今日之事,你說若是放在從前,沈知懿會怎么做?”
“定是會哭著鬧到世子爺那里,從前莫說姑娘真推了她,就是沒推她她也會想辦法栽贓給您,好讓世子爺厭惡您。”
“是啊——”
秦茵吹了吹涂著蔻丹的鮮亮指甲,皮笑肉不笑:
“次數多了,淮瑾哥哥嘴上不說,心里也不信了。所以這次她即便真鬧到淮瑾哥哥跟前,也無濟于事,如今的情形下,只會讓淮瑾哥哥更加厭惡她的不懂事。”
芍藥撓撓頭:
“那倘若她不鬧呢?”
“倘若她不鬧不是更好?正說明她現下沒了沈家的庇護只能忍辱偷生,這以后咱們再想收拾她,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
芍藥倒吸一口氣,對自家主子傾佩不已。
“可……”她又回頭看了眼身后跟著的裴家家奴,“若是世子爺知道了真相呢?”
世子爺可是大理寺少卿,審過的案子只多不少,倘若他知道主子……
“他是大理寺少卿又如何?這有時候男人呀,還真不見得能懂內宅里的這些彎彎繞,況且……娶不娶我的關鍵不在他身上。”
“在長公主身上嗎?”
“不——”
柔和的日光下,秦茵笑得溫柔無害:
“在裴府那位老爺子身上。”
遠遠看去,秦茵纖柔的身影仿若一朵純凈的梔子花,安靜立在雪后的暖陽下。
“你去傳話給我父親,告訴他當年沈家之事,斬草要除根,方才我在沈知懿院中聞到了藥味,讓他派人打聽打聽沈知懿究竟得了什么病,還有……我要尋的那人,讓父親盡快替我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