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封殿試答卷一經公開。
不論鄢懋卿愿不愿意,都已經被皇上強行安在了大多數廷臣的對立面。
這些廷臣如今雖畏懼皇上的鐵血手段,不敢再直諫玄修之事。
但又怎會在意鄢懋卿這個新科進士,必定會用群起而攻之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就算短時間內不能將其搞死,也定會令其臭名遠揚。
因此從這一刻開始,鄢懋卿就已經注定只能做一個處處受人孤立的孤臣。
皇上最喜歡的就是孤臣。
黃錦有理由相信,只要鄢懋卿不是太過愚鈍,未來就極有可能像翊國公郭勛一樣青云直上,甚至一步登天。
不過在這個過程中,鄢懋卿需要付出的代價也同樣不會小。
他接下來首先需要考慮的就是,如何在接下來那常人難以負擔的巨大壓力中,順利度過每一個庶吉士都必須面對的三年館課期?
選中庶吉士只能算是一個還算不錯的開始,遠不到可以高枕無憂的時候。
接下來的三年,庶吉士將進入為期三年的館課期。
除了完成經史子集等各方面的學習任務之外,有時還需要模擬處理一些時事政務,以積累實踐經驗。
而針對庶吉士學習和模擬實踐的成果,翰林院則設立了嚴格的考核制度
——閣試。
閣試其實就是一種月考制度。
每月將由內閣大學士親自出題,考試的內容既包括對經典的理解,也涉及對時政的看法。
并且每一個庶吉士的考核成績還會被詳細記錄在案,作為評價其在翰林院期間學習表現的重要依據。
如果表現始終不佳,次次閣試都是末等,也并非沒有被取消庶吉士資格、趕出翰林院的先例……
而如今在職的內閣大學士只有兩個人:
一個是首輔夏言,另一個則是次輔翟鑾。
其中翟鑾雖已是二次入閣,但性子清靜不爭。
多年前他獨自主政內閣時,新入內閣的李時和方獻夫后來居上,他非但不與其爭,竟還主動避讓。
而這次再入內閣,面對更加強勢的首輔夏言和奮起直追的禮部尚書嚴嵩,他也始終兩不得罪,只在二人之間周旋,以求左右逢源、獨善其身。
也是因此,皇上并不怎么喜歡翟鑾,認為他難堪大任,批準他二次入閣時頗為勉強。
夏言則是另外一個極端。
他自入閣起便強勢總攬朝政大權,當時的內閣首輔李時和閣臣顧鼎臣都不敢和他相爭。
后來李時于同年冬天逝世,他就順理成章的接替了內閣首輔之位,并在次年晉封為少師、特進光祿大夫、拜上柱國。
值得一提的是,“上柱國”是一種至高武勛。
自明朝建立之后,還未曾有過哪個朝臣加拜上柱國,這名號其實是夏言票擬時擅自加進去的。
對此朱厚熜自是心知肚明。
不過相比較翟鑾而言,朱厚熜就是更樂于重用和縱容夏言這樣的人,什么也沒說就命司禮監批了紅……
因此黃錦可以預見。
接下來的館課期中,夏言將會成為鄢懋卿的大麻煩,而翟鑾大抵也只會隨波逐流。
這就意味著鄢懋卿必須扛住來自整個內閣的高壓,才有可能熬過為期三年的館課期,熬到散館入仕之日。
也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朱厚熜才能名正言順的拔擢、重用于他。
畢竟有些制度,就算是朱厚熜也無法輕易改變,除非與大半個朝堂撕破臉,再來一次影響巨大的“大禮議”。
不過,這何嘗不是朱厚熜給鄢懋卿設下的一場考驗。
或許在朱厚熜心里,鄢懋卿只有扛過了這場考驗,才配成為他的御用擋箭牌。
否則,用完即棄也未嘗不可……
……
禮部衙門。
“……”
如同高拱此前腦補的那般。
鄢懋卿的館選文章一經公示,喧囂的聲音瞬間蕩然無存,所有的新科進士都陷入了靜默。
即使幾乎所有人在觀看鄢懋卿的館選文章之前都帶了挑刺的心態,此刻也都還是無法自持的陷入了自慚形穢的狀態。
挑刺?
那也需要建立在某一方面強于對方的基礎之上。
尤其是從這種專業性很強的詩、賦、論、策之中挑刺,可不是鄉里白丁之間的閑話造謠,挑刺的時候必須得說出點真正可以服眾的真東西才行。
而鄢懋卿的館選文章,無論是文采辭藻方面,或是思想策略方面,顯然都并非這些新科進士有資格置喙。
君不見這些文章上那密密麻麻的圈圈點點為何物?
那可都是來自內閣首輔夏言、次輔翟鑾和一眾翰林院學士的欣賞與肯定,下面還有他們親筆簽下的實名認證!
事到如今,他們若還要提出質疑。
那就已經不只是在質疑禮部了,而是在公然質疑內閣和翰林院,質疑大明朝最巔峰的學術機構!
他們何等何能,敢如此欺師滅祖?
更何況他們之中又有幾人,自問能夠寫出面前的這些精彩文章?
甚至他們也不自覺的開始懷疑,鄢懋卿是不是在殿試中發揮失常才名列第三甲倒數第一?
否則以這些文章的水平,他問鼎狀元怕是也未必沒有機會……
漸漸的,有些新科進士默不作聲,黯然離去。
有些則帶著些許心機,來到嚴嵩面前,為自己此前的質疑失禮致歉。
嚴嵩負手而立,臉上始終掛著平易近人的和煦笑容:
“呵呵呵呵,這便是嚴家的底蘊,豈容爾等蠅營狗茍造次?”
“鄢懋卿這回占了嚴家大便宜,不過……”
“過不了多久,這賤種就會知道什么叫做樂極生悲!”
……
劉家小院。
“什么情況啊這究竟是?!”
得知“館選文章”公開之后,非但沒有暴露出徇私舞弊的問題,反倒讓他這個庶吉士變成了公認的實至名歸,鄢懋卿只感覺自己的腦子快要燒掉了。
他雖一早就知道嘉靖一朝的官場風氣不好,從上到下都充斥著“吃人”二字。
但卻未曾想過,嘉靖一朝的朝堂竟還如此詭譎。
一個連館選文章都沒呈遞的人,不但被選中了庶吉士榜首,還能如此的天衣無縫,甚至當事人在這次事件中從頭到尾都是個蒙在鼓里的局外人,這不是詭譎又是什么?
正當“局外人”百思不得其解,以至于心中逐漸有些恐慌的時候。
“鄢進士!鄢進士!”
院外忽然傳來了劉掌柜的聲音,
“鄢進士快快出來迎接,翊國公親自登門向你道喜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