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不知翊國公到來,有失遠(yuǎn)迎,萬望恕罪。”
鄢懋卿收回亂麻一般的思緒,雖不知翊國公為何忽然親自造訪,但還是來到屋外施禮迎接。
道喜?
肯定不會那么簡單。
他住進劉家小院已經(jīng)有些時日,那時便已是同進士出身,倘若郭勛真有大力拉攏他的意思,此前又怎會只讓劉掌柜與他來往,等到現(xiàn)在才來見他?
難道是因為如今這個錦上添花的庶吉士身份?
這也解釋不通。
對于郭勛這種身份的人來說,進士和庶吉士其實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至少不足以令其態(tài)度發(fā)生如此轉(zhuǎn)變。
至于這場館選的內(nèi)幕是否與郭勛有關(guān)。
鄢懋卿也同樣持否定看法。
因為據(jù)他所知,郭勛雖然在朝堂中地位崇高,但是對內(nèi)閣、禮部和翰林院的影響力其實極為有限。
尤其是在內(nèi)閣首輔夏言的影響下,內(nèi)閣和翰林院恐怕都還將他當(dāng)做不共戴天的死敵,否則這些年又怎會有那么多翰林院出身的御史和科道言官不斷上疏彈劾?
這種情況下,郭勛根本就不具備操縱館選的條件……
“景卿小友,不必如此多禮?!?/p>
郭勛如今亦已是年近七旬的白發(fā)老者,此刻卻頗為親近的稱呼了鄢懋卿的字表,還屈尊抓住他的手熱情笑道,
“早就聽劉掌柜說鹿鳴閣來了一位文采過人的話本大才,還是一位前途無量的新科進士?!?/p>
“老夫亦是愛才之人,早就巴不得來與你結(jié)交,怎奈公事繁忙無法脫身,只得先命劉掌柜好生招待,今日才得了空便立刻趕來相見?!?/p>
“如今一見,景卿小友果然是一表人才,真是令老夫相見恨晚吶,哈哈哈哈?!?/p>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鄢懋卿感受著這不尋常的熱情,一邊暗自在心中提醒自己,一邊神色謙遜的道:
“翊國公謬贊,是晚生失了禮數(shù),該前去拜訪翊國公才對,實在愧不敢當(dāng)?!?/p>
“小友這么說,就與老夫見外了不是?”
郭勛聞言故意板起臉來,沖身后的家仆使了個眼色。
隨即在這名家仆的招呼下,候在院外的十幾個雙手或端或抬的仆從魚貫進入院內(nèi),頃刻間便已將這不大的小院擺了個滿滿登登。
鄢懋卿細(xì)細(xì)看去。
只見這些仆從送進來的東西五花八門,有厚實松軟的錦被,有絲滑反光的錦緞,有泥封陳舊的酒壇,甚至還有人扛進來了兩大麻袋米和半扇豬肉,這簡直就是在給他置辦了一套家業(yè)……
“出門在外畢竟不比家中,不知景卿小友在這里住的是否習(xí)慣,老夫也只能盡力而為?!?/p>
說著話的同時,郭勛又瞅了陪在旁邊的劉掌柜一眼。
劉掌柜心領(lǐng)神會,當(dāng)即從懷中掏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房契,頗為恭敬的雙手呈上:
“此乃這處房產(chǎn)的房契,請鄢進士笑納,今后這里就是鄢進士的家了?!?/p>
“這……”
郭勛如此考驗干部,鄢懋卿是否經(jīng)受得住考驗姑且不論,心中卻是越發(fā)提防起來。
在后世的時候,他在課本上學(xué)過一篇叫做《范進中舉》的文章,其中就有范進中了舉人之后,鄰里鄉(xiāng)紳紛紛前來送銀子、送房產(chǎn)、送田地、送米送肉的相關(guān)描述。
不過許是時代不同,又許是鄉(xiāng)里與京城也有不一樣。
反正鄢懋卿自穿越之后,還真心從未親身享受過這樣的待遇。
唯一一次就是嚴(yán)嵩的家仆送來的那二十兩銀子,還被他給果斷拒絕了。
而這一次……鄢懋卿粗略心算了一番。
這地界的房價不算低,像這樣的一進小院,約莫需要四五十兩銀子才能購得。
若是加上剛剛抬進院子里的這些東西,尤其是價值不低的錦被、錦緞與陳酒,加起來怕是也得值個幾十兩銀子。
如此算來,郭勛這略微一出手的見面禮,就已經(jīng)接近了百兩銀子。
想想新科狀元保送的從六品翰林院修撰,月俸也不過才四兩多,光是今日這些就得不吃不喝攢上兩年。
所以……
鄢懋卿看向郭勛,立刻又想起了他將在四五個月之后被打入詔獄,最后死在獄中的事情。
郭勛如此不遺余力的拉攏自己,該不會是如今已經(jīng)事發(fā),又或是預(yù)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機,意圖利用自己去做一些事情以求自救吧?
畢竟很多事情都并非一蹴而就,總要有個發(fā)展過程,自然也會有一些征兆。
何況據(jù)史書記載,嘉靖帝雖將郭勛打入了詔獄,但其實并非是要置他于死地,不久之后就又下敕令以年邁為由命令將其釋放。
結(jié)果夏言卻一邊以內(nèi)閣的名義、以法治為由阻攔敕令下達(dá),一邊命言官進一步網(wǎng)羅罪狀,強行將郭勛繼續(xù)關(guān)在詔獄中不得釋放,定要給他定下一個死罪。
如此僵持了一段時間,郭勛最終沒能熬住,不久薨于獄中,此事才算終于了結(jié)。
那么既然嘉靖帝沒有置郭勛于死地的意思。
在下令將其打入詔獄之前,自然亦有可能故意提前向他透露一些消息,給他一次補救認(rèn)錯的機會……
心中做著如此猜測。
鄢懋卿又故意做出一副恭敬謙遜的姿態(tài),試探著說道:
“翊國公如此垂青,晚生不勝惶愧,然則無功不受祿,若晚生無尺寸功勞效于門下,雖一介亦不敢取用?!?/p>
“小友高風(fēng)亮節(jié),實屬世間罕睹!”
一聽這話,郭勛頓時老眼一亮,臉上笑意不由更盛,
“說來也是巧了,老夫心中正有一件雙贏之策,倘若小友愿與老夫同心協(xié)契,則必成管鮑分金之美!”
郭勛最近的確如鄢懋卿所猜測的那般身陷困局,而且是可能關(guān)乎生死存亡的險局:
——他此前親自向嘉靖帝舉薦的煉金方士段朝用,忽然被下了詔獄,如今正由北鎮(zhèn)撫司審訊!
此事非同小可。
倘若他與段朝用之間的秘密全部暴露出來,恐怕難逃欺君之罪,就算僥幸不死也將徹底失去皇上的信任,這對他來說同樣致命!
然而這次段朝用是秘密下獄,北鎮(zhèn)撫司的嘴也出奇的緊,時至今日他依舊不知事情全貌。
不過坐以待斃可不是他的性格。
于是他思來想去,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鄢懋卿和他正在用期刊方式連載的《玄破蒼穹》。
向皇上進獻此等奇書,應(yīng)該可以算作功勞一件。
如此就算段朝用真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或許也還有將功補過的機會。
而皇上看過這部奇書,八成還會召見鄢懋卿。
若是能夠提前與鄢懋卿聯(lián)合串通,將其培養(yǎng)成皇上身邊的新紅人,亦可雙管齊下,在關(guān)鍵時刻替他美言幾句。
而更令他驚喜的則是,鄢懋卿此刻竟還表現(xiàn)的如此上道。
這小子是個妙人,老夫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