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銳的莫比烏斯警笛聲依舊在凱恩的腦髓深處瘋狂嘶鳴,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反復穿刺攪動。它并非外界的聲音,更像是一種直接烙印在意識底層的、永不消散的噪音污染,帶著循環往復的絕望和那種詭異的、非歐幾里得幾何般的扭曲感。在這令人發狂的笛聲中,凱恩僵硬地站在原地,右手腕上殘留的冰冷鐵箍觸感尚未消退,仿佛衰老的自己枯爪的烙印。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掛鐘上那猩紅的數字上——
71:00:00:00
全新的倒計時,一個更漫長、更沉重的莫比烏斯環,已經開始轉動。
就在這時,一種截然不同的、物理性的、極其細微的嗡鳴聲穿透了腦中刺耳的警笛。這嗡鳴并非來自實驗室的任何儀器,它更像是某種空間本身的、高頻的震顫,如同巨獸在遙遠虛空中的低吼,又像是某種精密機械即將高速啟動前的預熱。
凱恩混沌的意識被這新的刺激猛地一刺,他下意識地想抬起左手去摸腰間的粒子槍,卻驚恐地發現,自己的身體如同被澆筑進了凝固的水泥,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無形的、冰冷粘稠的力量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他,空氣仿佛變成了實體化的凝膠,沉重地禁錮著他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個關節。只有眼球還能在極小的范圍內艱難地轉動。
空間震顫的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刺耳!
他面前不到三米遠的空氣,開始劇烈地扭曲、波動!光線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圈圈急速擴散的漣漪。漣漪的中心點,空間本身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撕裂、揉皺!一個邊緣閃爍著不穩定藍紫色電弧、內部旋轉著深邃黑暗的孔洞,憑空出現!
沒有聲音。只有空間被暴力撕開的、令人牙酸的視覺錯位感。
下一秒,三個身影如同從虛無中打印出來一般,瞬間出現在孔洞的位置。
孔洞在他們完全顯現的瞬間消失,只留下空氣中殘留的臭氧焦糊味和空間劇烈擾動后的余波。
三個人。他們穿著完全相同的、毫無特征的深灰色連體制服,材質光滑如液體金屬,緊貼身體,勾勒出強健卻非人的輪廓。臉上覆蓋著完全光滑的、沒有任何開孔和標識的銀白色金屬面具,面具表面流動著細微的冷光,如同凝固的水銀。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沒有絲毫多余,帶著一種冰冷的、機械般的精準。
時間局特遣隊。
凱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們來了??偸窃谌蝿胀瓿桑ɑ蛘呤。浚┖蟮牡谝粫r間出現,如同清理垃圾的清潔工。但這一次,他不再是那個完成任務后等待回收的工具。他是……什么?病毒的釋放者?時間悖論的產物?還是……銜尾蛇環上最新的一環?
三個特遣隊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沒有互相交流的眼神。其中一人,邁著絕對精確的步伐,走到凱恩面前。那光滑的金屬面具毫無表情地對著他,凱恩甚至能從面具冰冷的反光中看到自己此刻狼狽、驚恐、失魂落魄的倒影。
特遣隊員伸出了手。那只手同樣包裹在深灰色的制服材料下,沒有佩戴任何工具。但當那只手靠近凱恩緊握著“潘多拉”釋放器的右手時,凱恩感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吸力!仿佛他手中的金屬圓筒成了磁石的核心。
“不……” 凱恩喉嚨里擠出干澀的嘶鳴,右手肌肉繃緊到極限,試圖抵抗。但那股力量是絕對的。金屬圓筒“潘多拉”被輕而易舉地從他僵直的手指間剝離,如同摘下一片枯葉。
另一個特遣隊員無聲地出現在他左側,目標是他腰間的粒子手槍。同樣毫無懸念,冰冷的武器被瞬間繳械。
最后一個特遣隊員,則徑直走向控制臺,目標明確——那枚剛剛被強行按下的、猩紅色的病毒釋放鈕。他伸出覆蓋著制服的手指,在那按鈕上方的空氣中虛點了幾下。一道細微的藍色光束從他指尖射出,掃描著按鈕。幾秒后,他收回手,對著另外兩人做了一個極其輕微的手勢。
任務完成。目標物品回收確認。
凱恩眼睜睜看著“潘多拉”落入第一個特遣隊員手中,如同看著自己僅存的、證明某些事情發生過的證據被奪走。他張了張嘴,想質問,想嘶吼,想告訴這些冰冷的機器關于那張臉,關于衰老的自己,關于墻上的銜尾蛇和“THEY LIE”,關于那71年的倒計時……但喉嚨像是被無形的鐵鉗扼住,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三個特遣隊員完成了回收,如同三尊冰冷的雕塑,再次將毫無表情的金屬面具轉向凱恩。他們的動作依舊整齊劃一,同時抬起手臂,指向凱恩。
沒有警告,沒有解釋。
凱恩只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遠比之前空間禁錮更加強大、更加霸道的無形力量瞬間包裹了他全身。這一次,不僅僅是動彈不得,而是感覺自己的整個存在——**、意識、甚至靈魂——都被這股力量強行壓縮、折疊!仿佛被塞進了一個無限小、無限黑暗的點。
然后,是劇烈的拉扯感!如同被綁在了一顆墜向深淵的流星上!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在這一刻徹底崩解。他感覺自己被撕碎,又被重組,在無法理解的維度中高速穿梭。耳邊只剩下空間被蠻力撕開的、持續不斷的、尖銳的嗡鳴和風暴般的呼嘯!腦中的莫比烏斯警笛似乎也被這狂暴的傳送過程暫時壓制,或者……同化了?變成了一種更加混沌、更加令人瘋狂的背景噪音。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也許是永恒。
所有的撕扯和呼嘯戛然而止。
包裹全身的恐怖壓力驟然消失。
凱恩失去了所有支撐,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膝蓋撞擊在堅硬冰冷的金屬地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感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他無法抑制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酸澀的膽汁。汗水瞬間浸透了后背。
他勉強抬起頭。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地板。深灰色的、啞光的、不知名金屬材質,嚴絲合縫地鋪展開,光潔得可以映出他此刻狼狽不堪的倒影。倒影中的自己,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頭發被汗水黏在額頭上,嘴角還掛著嘔吐物的痕跡。
目光艱難地向上移動。
這是一個巨大的、完全封閉的空間。目測至少有半個足球場大小,高得望不到頂,穹頂似乎隱藏在深邃的、沒有光源的黑暗里。墻壁同樣是那種深灰色的啞光金屬,光滑得沒有任何接縫,仿佛整個空間是從一整塊巨大的金屬中掏空出來的。墻壁上沒有任何裝飾、標識、甚至燈光開關。光線來自于墻壁本身——它們均勻地散發著一種極其柔和、冷色調的、無處不在的微光,照亮了整個空間,卻沒有形成任何陰影,一切都顯得異常清晰,又異常虛幻。
絕對的寂靜。
沒有風聲,沒有機器運轉聲,沒有腳步聲,甚至連空氣流動的聲音都沒有。只有凱恩自己粗重、壓抑的喘息和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在這死寂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顯得格外刺耳和孤獨。
這里是……時間局?凱恩茫然四顧。和他想象中充滿未來科技感的繁忙中樞完全不同。這里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無菌的、冰冷的停尸間,或者……一個專門用來囚禁異物的金屬牢籠。
“編號K-7,凱恩。”
一個毫無感情起伏、如同精密儀器合成的男性聲音突然響起,打破了死寂。這聲音并非來自某個方向,而是直接回蕩在整個空間里,仿佛無處不在的空氣在震動。
凱恩猛地一驚,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虛弱的身體和殘留的眩暈讓他再次跌跪下去。
“任務記錄顯示:第四次‘清潔’任務,坐標東京第三次沖擊前夜,目標‘潘多拉’及其創造者‘博士’,物理性湮滅指令執行失敗。” 那冰冷的聲音繼續陳述,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砸在金屬地板上,清晰、準確、不帶任何情緒。“目標物品‘潘多拉’原型體被意外激活釋放。目標人物‘博士’在任務過程中發生不可解析的形態湮滅現象。任務評級:災難級失敗。”
“失???不!不是我!” 凱恩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嘶啞的辯駁,聲音在這空曠的空間里顯得微弱而可笑,“是他!是那個老人!是他抓住我的手按下的!他和我長得一模一樣!他是……” 他猛地指向四周冰冷的墻壁,仿佛想指出那幅消失的銜尾蛇圖案,“墻上寫著‘THEY LIE’!時間局在說謊!那個倒計時!71年!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凱恩的聲音在巨大的空間里回蕩,帶著絕望的瘋狂和質問。然而,那個冰冷的聲音對他的歇斯底里沒有任何回應,只是停頓了一秒,仿佛在處理數據,然后繼續用那種毫無波瀾的語調說道:
“檢測到操作員K-7精神狀態異常波動,認知出現嚴重偏差。啟動深度掃描與分析程序。”
話音剛落,凱恩頭頂上方那片深邃的黑暗穹頂中,無聲無息地降下三道纖細的、散發著幽藍色光芒的光束。光束精準地籠罩了凱恩的頭部,如同三根冰冷的探針。沒有溫度,沒有觸感,但凱恩瞬間感到一股強大的、冰冷的意識流蠻橫地侵入他的大腦!
無數的畫面、聲音、感受碎片被強行抽取、翻攪!
——凝固的黑暗,撕扯的穿越感。
——東京地獄般的景象,燃燒的建筑,絕望的哭嚎。
——報紙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心臟驟停的寒意。
——地下實驗室冰冷的死寂,嗡鳴的儀器。
——衰老的自己轉身時那刻骨銘心的驚悚!
——那雙盛滿疲憊和解脫的眼睛!
——穿透隔離墻的鬼魅身影!
——手腕上冰冷如鐵箍的觸感!
——“這次終于對了!” 那嘶啞的咆哮!
——猩紅按鈕被按下的粘滯感!
——尖銳刺穿靈魂的莫比烏斯警笛!
——衰老身體化作飛灰的瞬間!
——“記住……循環……鑰匙……” 那最后的低語!
——掛鐘上猩紅的71年倒計時!
所有的記憶,尤其是剛剛經歷的一切,被那冰冷的意識流反復沖刷、審視、分析。凱恩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拆開的玩具,所有的秘密和痛苦都暴露在無情的目光之下。他痛苦地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部,試圖抵抗這精神上的凌遲,但毫無作用。
不知過了多久,那冰冷的意識流如同退潮般倏然消失?;\罩頭部的幽藍光束也無聲收回。
空間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凱恩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嗚咽。
片刻之后,那個無處不在的冰冷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似乎帶上了一絲極其細微的、難以察覺的……變化?一種更深的、無機質的冰冷。
“掃描完成。認知偏差確認為外部高維信息污染侵入導致,污染源標記為:銜尾蛇(Ouroboros)。操作員K-7已被深度污染,成為潛在的時間線不穩定因子。依據《時間基本法》第七修正案第13條,對污染源載體K-7的最終處置方案已生成?!?/p>
“處置?” 凱恩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恐和難以置信,“什么處置?你們要做什么?!我是時間局的清潔工!我為你們執行了四次任務!那些臉!那個老人!他和我一樣!你們知道!你們一定知道!”
他的質問再次石沉大海。冰冷的聲音自顧自地繼續宣告:
“最終處置方案:‘銜尾蛇’計劃收容程序啟動。 目標:K-7。指令:清除所有不穩定記憶痕跡,格式化人格基底,重塑為‘銜尾蛇’計劃專屬執行單元?!?/p>
“格式化……人格重塑……” 凱恩咀嚼著這些冰冷的詞匯,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和靈魂。他們要抹去他!抹去他的記憶,他的痛苦,他的疑問,他作為“凱恩”的一切!把他變成一個……執行“銜尾蛇”計劃的空殼工具?就像那些特遣隊員一樣?
“不?。?!” 凱恩爆發出絕望的嘶吼,用盡全身力氣試圖站起來沖向那聲音的來源,哪怕只是一片虛無!但無形的力量再次將他牢牢禁錮在原地,動彈不得。
光滑的灰色墻壁上,無聲無息地滑開一道縫隙,一個身影走了出來。
不再是那些穿著灰色制服、戴著金屬面具的特遣隊員。這是一個穿著深黑色、類似軍裝制服的人。肩章和袖口有著暗金色的、如同扭曲蛇形般的簡潔紋路。臉上沒有面具,是一張中年男性的臉。這張臉……凱恩猛地瞪大了眼睛!
這張臉!
它沒有皺紋,沒有衰老的痕跡,但那張臉的輪廓!那眉骨的走向,鼻梁的線條,下頜的弧度……與紐約的卡森、倫敦的埃文斯、開羅的薩義德、東京的中村博士……以及那個衰老的凱恩,有著驚人相似的基礎結構!只是更年輕,更冰冷,眼神如同兩塊毫無溫度的黑色水晶,里面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情感,只有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掌控。
他走到距離凱恩五米遠的地方停下,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跪在地上的凱恩,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等待處理的實驗品。
“你們……你們都是……” 凱恩的聲音顫抖著,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讓他幾乎失語。
黑衣主管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抬起了右手。他的手腕上佩戴著一個造型奇特的、類似腕表但更加復雜的黑色裝置。他伸出食指,在裝置光滑的表面上輕輕一點。
一道柔和但蘊含著不容抗拒意志的白光從裝置上射出,在凱恩面前投射出一個半透明的、極其復雜的全息影像。影像的核心,是一個巨大的、緩緩旋轉的銜尾蛇符號。圍繞著這個符號,是無數細密的、如同神經脈絡般的金色線條,連接著四個閃耀的節點。節點的圖像快速閃過——紐約彌漫的綠色毒霧,倫敦銹紅色的崩潰穹頂,開羅熔毀核心的金色光芒,以及……東京核爆瞬間那吞噬一切的蒼白閃光!
四個末日節點,被金色的脈絡精準地串聯在銜尾蛇的閉環之上!
“你所經歷的‘災難’,” 黑衣主管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帶著一種陳述宇宙真理般的漠然,“你所執行的‘清潔’,你所遭遇的‘悖論’……都是‘銜尾蛇’計劃運轉的必要環節。每一次‘湮滅’,每一次‘重置’,都在加固這個閉環,都在確保時間流向我們設定的‘正確’軌道。”
他的目光落在凱恩慘白的臉上,那黑色的水晶瞳孔里沒有憐憫,只有一絲近乎殘酷的洞悉。
“而你的角色,K-7,” 他微微停頓,嘴角似乎牽起一個極其細微、難以察覺的弧度,冰冷得如同手術刀的寒光,“遠比一個清潔工……重要得多。你是這個閉環上,最為關鍵的那一枚齒輪。一個……完美的載體?!?/p>
凱恩如遭雷擊,渾身冰冷。載體?完美的載體?那些相同的臉……衰老的自己……強行按下的釋放鈕……71年的倒計時……所有破碎的線索,在主管冰冷的話語和那銜尾蛇閉環的全息影像面前,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強行拼接起來,指向一個令他靈魂都為之凍結的恐怖真相!
“不……” 他絕望地低語,身體因為恐懼和抗拒而劇烈顫抖。
黑衣主管不再言語。他只是對著凱恩身后那片無形的空間,做了一個極其簡單的手勢。
凱恩甚至來不及回頭。
一股冰冷的刺痛感猛地從后頸傳來!如同被毒蛇的尖牙咬中!某種冰涼的液體被高速注入他的血管,瞬間涌向大腦!
視野迅速模糊、旋轉。巨大的困倦感如同漆黑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的意識。在徹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仿佛又聽到了那尖銳、冰冷、循環往復的莫比烏斯警笛聲,這一次,它似乎不再僅僅存在于腦中,而是從四面八方冰冷的金屬墻壁里滲透出來,鉆進他的每一個細胞。
嗡——————
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深淵。冰冷的金屬地板上,只剩下他失去知覺的身體,和那在死寂空間中似乎永恒回響的、象征著無盡循環的警笛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