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洛水村都被驚動了。
不多時,程之韻家的院子外面就圍滿了人。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個個伸長了脖子,對著那三畝綠得發(fā)黑的紅薯地指指點點。
“我的老天爺,這是什么莊稼?長得也太嚇人了!”
“就一夜的功夫啊,我昨天傍晚路過還沒這樣呢!”
“你們看那葉子,比俺家的蒲扇都大!”
議論聲,驚嘆聲,還有掩飾不住的嫉妒聲,混雜在一起,嗡嗡作響。
村長拄著拐杖,被他兒子扶著,也擠到了人群前面。
他看著那片瘋長的藤蔓,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驚懼,隨即又被濃濃的貪婪所取代。
畝產五千斤……難道是真的?
顧文玨提著那把開荒用的鐵鎬,面無表情地站在院門口,他高大的身形和身上那股冷硬的氣息,讓那些想湊得更近些的村民不敢上前。
“都看什么看?沒見過人種地嗎?”顧南舟叉著腰,學著大人的口氣,沖著外面喊。
可他小小的身板,沒什么威懾力,反而引來幾聲嗤笑。
程之韻從屋里端了盆水出來,不急不緩地洗了把臉。
她對院外的喧鬧充耳不聞,仿佛那些人看的不是她家的地。
“之韻……”林頌宜拉著顧明珠,躲在門后,聲音里全是恐慌。
樹大招風,這個道理她懂。
這么大的動靜,怕是要出事。
程之韻擦干了臉,把毛巾搭在盆沿上,回頭對她安撫地笑笑。
“嫂子,別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她越是平靜,林頌宜心里就越是沒底。
這場鬧劇,直到日上三竿才漸漸散去,但程之韻清楚,事情才剛剛開始。
一整個白天,一家人都沒再出門,院子里的氣氛有些沉悶。
顧文玨默默地磨著他那把防身的短刀,林頌宜坐立不安,連針線活都做不下去。
只有兩個孩子,還不懂大人的憂愁,在院子里追逐打鬧。
入夜,程之韻吹熄了油燈。
“都早點睡吧,明天還有活要干。”她對眾人說。
顧文玨看了她一眼,將短刀收回鞘中,點了點頭。
這一夜,程之韻睡得很沉,而顧文玨和林頌宜,卻幾乎都沒合眼。
第二天,天剛破曉,林頌宜就輕手輕腳地起了床。
她心里記掛著那片地,總覺得不親眼看看就不踏實。
她提著籃子,推開院門,可當她看清地里的景象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籃子從她無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發(fā)出空洞的響聲。
“啊!”一聲凄厲的尖叫,劃破了清晨的寧靜。
顧文玨和程之韻幾乎是同時沖了出來。
只見林頌宜跪坐在地頭,指著那片狼藉的田地,哭得撕心裂肺。
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
那三畝地里,昨天還生機勃勃,層層疊疊的紅薯藤,此刻全都被人砍得稀爛。
綠色的藤蔓和肥大的葉子被胡亂地扔得到處都是,像是被一群野獸踐踏過,滿目瘡痍。
“我們的莊稼……我們的活路啊……”林頌宜趴在地上,捶著身下的泥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是哪個天殺的這么狠心啊!”
顧文玨的拳頭瞬間攥緊,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暴戾之氣從他身上升騰而起。
他快步走到地里,看著這滿地的狼藉,胸口劇烈地起伏。
這是他們全家人的希望,是程之韻費盡心血的成果,就這么被人毀了。
顧南舟和顧明珠也跑了出來,看到母親哭得那么傷心,看到地里亂七八糟的樣子,都嚇得不敢出聲,小小的臉上掛滿了淚珠。
整個院子,都被一種絕望的氣氛籠罩。
只有程之韻,她站在地頭,看著眼前的一切,眉頭只是微微皺了一下。
她沒有哭,也沒有憤怒。
她走下田埂,蹲下身,隨手撥開一堆被砍斷的藤蔓,伸手刨了刨下面的泥土。
然后,她又換了個地方,繼續(xù)刨。
“程之韻,你……”顧文玨的聲音沙啞,他以為程之韻是受了刺激。
程之韻沒有回頭,她又刨開一處,手指在松軟的泥土里探了探,臉上忽然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
那不是悲傷,也不是憤怒,反而像是一種哭笑不得的釋然。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還在痛哭的林頌宜身邊,將她扶了起來。
“嫂子,別哭了。”
“怎么能不哭……全完了,全完了……”林頌宜已經哭得沒了力氣。
“誰說全完了?”程之韻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
她看著一臉悲憤的顧文玨,又看了看哭泣的林頌宜,忽然低低地笑了一聲。
“他們啊,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
“之韻?!”顧文玨和林頌宜都愣住了。
都到這個時候了,她怎么還笑得出來?
“你們跟我來。”程之韻沒有多解釋,她轉身走到田地最角落的一個地方,那里同樣是一片狼藉。
她示意顧文玨過來。
“你把這里的土刨開,小心點,別用鐵鎬,用手。”
顧文玨雖然不解,但還是依言蹲下,用手扒開那些碎掉的藤蔓和浮土。
很快,他的手指觸碰到了一個硬邦邦的東西。
他繼續(xù)往下刨,一個拳頭大小,形狀不規(guī)則,表皮呈紅色的塊狀物,出現(xiàn)在他眼前。
“這是……”顧文玨把它挖了出來,托在掌心。
林頌宜和兩個孩子也湊了過來,好奇地看著這個從土里挖出來的,長相奇怪的東西。
“這,就是我們的金疙瘩。”程之韻拿起那個紅薯,在手里掂了掂,“這東西,才叫紅薯。我們吃的,是它長在土里的根,不是上面的藤。”
她看向那滿地的狼藉,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
“毀了我們莊稼的人,顯然是個不識貨的蠢貨。他以為這藤蔓就是神物,砍了藤,我們的莊稼就完了。”
“卻不知道,他砍掉的,只是些沒用的葉子,雖然葉子也可以吃,但是果實才是更重要的東西。”
“他毀掉了葉子,反倒是幫我們除了藤,讓地下的果實能長得更大。”
在現(xiàn)代農業(yè)里,紅薯生長后期,確實有“殺秧”的說法,可以促進養(yǎng)分向塊根轉移。
雖然這個時機早了點,方式也粗暴了點,但總歸是沒傷到根本。
聽完這番話,顧文玨和林頌宜都徹底呆住了。
他們看看手里的紅薯,又看看那滿地的斷藤,臉上的表情從震驚,到錯愕,最后變成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搞了半天,賊人費了半天勁,結果毀了個寂寞?
“噗嗤……”林頌宜不知怎么的,忽然就笑了出來,笑著笑著,眼淚又下來了。
這一次,是又氣又想笑的眼淚。
顧文玨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終于放松下來。
他看著程之韻,那份鎮(zhèn)定自若,那份運籌帷幄,讓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
“那……我們就這么算了?”顧文玨問,他可咽不下這口氣。
“算了?”程之韻挑了挑眉,“怎么可能。”
她看著那片被毀的田地,眼中閃過一抹冷光。
“賊,是一定要抓的。不但要抓,還要讓他自己跳出來,當著全村人的面,承認他干的好事。”
她走到林頌宜面前,握住她的手。
“嫂子,接下來,要辛苦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說!”林頌宜立刻應道。
程之韻湊到她耳邊,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交代起來。
林頌宜的眼睛越睜越大,臉上滿是不可思議。
等程之韻說完,她有些猶豫。“這……這樣行嗎?”
“行不行,試了才知道。”程之韻的語氣不容置疑,“記住,哭得越傷心越好,就說我們家的紅薯被毀,活路斷了,連過冬的糧食都沒了。哭給全村人看。”
說完,她又轉向顧文玨。“你,今天就去鎮(zhèn)上,找錢掌柜。”
顧文玨一怔。
“告訴他,我們的紅薯被人毀了,契書上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