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文玨的動作很快,他沒有多問一句,只深深地看了程之韻一眼,便轉身回屋換了件還算體面的舊長衫,大步朝著鎮上的方向去了。
他一走,院子里就只剩下程之韻和林頌宜帶著兩個孩子。
林頌宜深吸一口氣,像是要把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壓進胸腔里。她看著程之韻,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先前的慌亂,只剩下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之韻,我……我該怎么做?”
“嫂子,你帶著兩個小家伙,使勁哭就行?!背讨嵶叩剿媲?,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亂的鬢發,“你什么都不用想,就想一件事?!?/p>
“我們真的山窮水盡了,這三畝地就是我們全家唯一的活路,現在,這條活路被人斷了?!?/p>
林頌宜的身體微微一顫,眼眶瞬間就紅了。
是啊,不用演。
那些被流放路上的饑寒,丈夫慘死眼前的悲痛,初到此地時的絕望,都還歷歷在目。
她點了點頭,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是一片悲戚。
她沒有立刻沖出去,而是先回到屋里,將自己本就洗得發白的舊衣裳又在地上蹭了蹭,把頭發也抓得更亂了些,這才拉著兩個不明所以的孩子,一步一步,踉蹌地走到了院門口的地頭。
當她看清那滿目瘡痍的田地時,所有的情緒找到了一個宣泄口。
“天殺的?。 ?/p>
一聲凄厲到變了調的哭喊,猛地從林頌宜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她雙腿一軟,整個人都撲倒在地頭,雙手胡亂地抓著地上的泥土和被砍斷的藤蔓,哭得撕心裂肺。
“這是哪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干的??!我們孤兒寡母的,就指著這點莊稼活命,你這是要逼死我們??!”
顧南舟和顧明珠被母親的樣子嚇壞了。
他們從沒見過一向溫柔的母親如此失態,那哭聲里的絕望,讓兩個孩子也跟著“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顧南舟一邊哭一邊學著大人的樣子,用小拳頭捶著地,顧明珠則死死抱著母親的胳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一時間,顧家院門口,哭聲震天。
這場面,比昨天紅薯藤瘋長時還要熱鬧。
村子里的人很快就被吸引了過來,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個水泄不通。
王二牛的婆娘第一個擠到前面,看到地里的慘狀和林頌宜母子三人的樣子,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一種想藏都藏不住的幸災樂禍。
“哎喲!顧家嫂子,這是怎么了?快別哭了,仔細哭壞了身子!”她嘴上勸著,那雙三角眼卻在人群里得意地掃來掃去。
“誰說不是呢!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就成這樣了?”
“還能是誰干的,肯定是遭了天譴了!那莊稼長得跟妖怪似的,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可惜了,還以為真能畝產五千斤呢,原來就是個空架子?!?/p>
村民們議論紛紛,嘴里說著些假惺惺的同情話,可那語氣里的輕松和快意,卻比刀子還傷人。
村長也來了,他看著那片被毀的田地,眼睛里閃過一絲后怕,隨即又放下心來。
看來,那畝產五千斤,果然是吹牛的。
他清了清嗓子,裝模作樣地呵斥道:“都胡說什么!顧家遭了難,大家不想著幫忙,還在這里說風涼話!”
說完,他走到林頌宜身邊,嘆了口氣:“顧家媳婦,你也別太傷心了。人沒事就好,莊稼嘛……毀了就毀了,大不了今年大家伙兒接濟你們家一點。”
這話聽著大度,實則是在往林頌宜心口上捅刀子。
林頌宜哭得更兇了,幾乎要暈厥過去。
程之韻就站在院子里,冷眼看著這場鬧劇。
她看著那些村民臉上各異的表情,將每一個人的嘴臉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沒有出去,就讓林頌宜哭,哭得越大聲越好,哭得越慘越好。
這場戲,要演給所有人看,尤其是要演給那個藏在暗處的賊看。
一直到中午,顧文玨才從鎮上回來。
他臉色陰沉,快步穿過還未完全散去的人群,走進院子。
“怎么樣?”程之韻遞給他一碗水。
“按你說的,都告訴他了?!鳖櫸墨k一口氣喝完水,聲音壓得極低,“他聽完,什么也沒說,只說知道了?!?/p>
知道了?
程之韻的嘴角勾起一抹冷意。
這反應,太平靜了。
一個投入了三十兩銀子,指望著獨家生意大賺一筆的商人,在聽到貨源被毀之后,竟然是這種反應。
這說明,他根本不意外。
或許,這田地被毀,本就是他計劃中的一環。
果然,還沒等到下午,錢掌柜就來了。
他的馬車停在村口,人是走過來的,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驚愕和同情,身后還跟著兩個膀大腰圓的伙計。
他一看到地里的慘狀和還在抽泣的林頌宜,便立刻快走幾步,痛心疾首地喊道:“顧夫人!這是怎么回事!我今早聽顧公子說起,還不敢相信,怎么會有人下此毒手!”
林頌宜抬起一雙哭得紅腫的眼睛,看到他,像是看到了主心骨,哭訴道:“錢掌柜,你可要為我們做主?。∥覀兊那f稼全完了,全完了啊!”
“哎呀,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卞X掌柜跺著腳,一臉的焦急,他轉向不知何時走出來的程之韻和顧文玨,“顧公子,顧夫人,可曾報官?如此惡行,定要讓官府嚴懲兇手!”
顧文玨冷著臉,沒有說話。
程之韻扶著哭得搖搖欲墜的林頌宜,臉上也是一片慘然,她搖了搖頭:“報官有什么用,我們這樣的人家,官府哪里會管。如今莊稼毀了,我們連過冬的糧食都沒了著落……”
錢掌柜聽了這話,臉上的同情慢慢褪去,換上了一副為難的神色。
他嘆了口氣,話鋒一轉。
“顧夫人,你家的遭遇,在下深表同情??墒恰蹅儺吘故呛灹似鯐??!?/p>
他朝身后的伙計使了個眼色,那伙計立刻從懷里掏出那份契書,展開在眾人面前。
“這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貴府的紅薯,優先賣給我。如今這紅薯被毀,生意是做不成了。這……這在下預付的三十兩定金,是不是……”
他話沒說完,但意思再明白不過。
此話一出,周圍還沒散盡的村民頓時炸開了鍋。
“什么?三十兩?”
“天爺啊,他們家還拿了人家三十兩定金?”
“這下可好,莊稼沒了,還要賠人家錢,真是雪上加霜?。 ?/p>
幸災樂禍的聲音,再也掩飾不住了。
林頌宜像是被這個消息徹底擊垮,她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顧文玨立刻上前扶住她,沖著錢掌柜怒目而視:“姓錢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顧公子,這話怎么說的?!卞X掌柜攤了攤手,一臉的無辜,“咱們生意人,講究的就是個契約精神。我按規矩辦事,怎么能叫欺人太甚呢?這三十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我這小本生意,也經不起這樣的損失啊。”
他看著被顧文玨扶著,臉色慘白的林頌宜,看著那兩個嚇得不敢哭出聲的孩子,看著這破敗的院子,眼底深處,閃過一絲算計得逞的精光。
院子里的氣氛,一瞬間劍拔弩張。
顧文玨身上的冷硬氣息,幾乎要化為實質。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程之韻,忽然開了口。
她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憤怒,也沒有絕望,清晰地傳到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錢掌柜說得對,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錢掌柜。
他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會這么輕易地服軟。
程之韻安頓好“昏迷”的林頌宜,站直了身體,迎上錢掌柜的視線。
“不過,這賠錢,也得有個章法?!?/p>
她緩緩走到那份契書前,伸出手指,點在了其中一行字上。
“掌柜的,你瞧,這契書上寫得是‘今秋紅薯收獲’,我們才將紅薯優先賣給你。如今這藤蔓是毀了,可秋天還沒到,你怎么就知道,這地里……就一定沒有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