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定娘身上,身形深陷在圈椅柔和的弧度里,身子微微前傾,手中銀針在細(xì)密的布料間輕盈穿梭,正細(xì)細(xì)縫補著一件家常的衣裳,輕柔的絮語流淌出來。
“欠三娘的錢已經(jīng)還了,本想著給點利息,可人家死活不收,便作罷了,剩下的銀錢也夠咱們娘倆花上許久了,等過段時間再讓你爹爹給你說個親事。”
沈明琪倚窗看著陽光濾過院中那棵老槐樹繁茂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跳躍的金影,不知從哪跑來的一只肥碩的貍花貓正蜷在院子中央特意留出的沙地上曬著肚皮,毛茸茸的尾巴尖偶爾愜意地掃動一下,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它半瞇著眼,對頭頂竹架上兩只正在梳理羽毛、嘰嘰喳喳的麻雀也全然不理。
沈明琪聽著定娘的絮語,不以為然,嘴上卻哄著:“是,是,是。”心里卻想的是,她被薛家悔婚,又被沈府造謠摔壞了腦子,能說上親就怪了!
似乎是想起什么,定娘抬起頭看向沈明琪,小心翼翼說道:“聽三娘說,前日沈明瓊與薛家二郎成婚了,排場不小。”
沈明琪淡淡道:“哦,她們得償所愿了。”
見沈明琪反應(yīng)平平,定娘才稍稍安心。
沈明琪轉(zhuǎn)過頭來,目光看向定娘:“小娘,我訛了沈府一筆錢,估摸著,你以后的月銀,大娘子怕是得昧下來,你不會怪我吧。”
定娘笑著搖了搖頭:“你不知道,大娘子每月都會克扣不少,我同你爹爹說過這事兒,可你爹爹不愿管這內(nèi)宅之事,罷了,就當(dāng)我們娘倆提前把以后幾十年的月錢提前支取了便是,倒省得月月被刁難了。”
二人會心一笑,沈明琪視線再次看向院中,想著,日子就這樣過也挺好的。
但很快,沈明琪就有些招架不住了,倒不是別的,只是這里的吃食,不怎么符合她的口味,嘴巴里總覺得淡淡的,就連做夢都是在吃火鍋和麻辣燙,她決定自己動手。
一大早,沈明琪便跟著定娘去到集市,瞧了一圈,連一個辣椒的影子也沒見著,不禁泛起嘀咕:“怎么沒見著賣辣椒的?”
定娘聽著沈明琪的自語,湊過去道:“辣椒是什么?”
沈明琪愕然,隨后反應(yīng)了過來,立刻垂頭喪氣起來。
她這才想起,辣椒這時候應(yīng)該還沒傳過來呢!
定娘眼見著沈明琪從原來的干勁十足到此刻像霜打的茄子一般,關(guān)切道:“你跟小娘說說,這個辣椒長什么樣子,我給你找找!”
沈明琪依舊無精打采,就是說了也找不到的。
定娘思索片刻,拉著她到了一處攤子前,指著幾樣?xùn)|西道:“琪兒,你要的,是不是這胡椒和辣菜?”
胡椒此時已經(jīng)傳入,這辣菜,便是芥菜疙瘩,生食辛辣嗆鼻。
沈明琪眼睛一亮,想吃辣,不一定非要辣椒呀,在這里,能提供辣味的食材還不少呢,蔥、姜、蒜、胡椒、芥菜疙瘩和辣蓼草。
沈明琪迫不及待地買了一堆食材回了家,穿上圍腰,掛上襻膊兒忙活起來,定娘也在一旁時不時給她打打下手。
沈明琪用芥菜跟做餡,再舀了些面粉進(jìn)去,加水打濕,揉搓成餅狀,最后放在油上煎熟,便成了一道辣菜餅。
辣菜餅做好,沈明琪讓定娘先嘗了嘗,定娘嘗了一口,十分驚艷,夸贊道:“琪兒平時從未下過廚,竟有做菜的天賦。”
沈明琪訕訕一笑,又再次忙活起來。
沈明琪先把姜、蒜、韭菜切碎,再搗成泥,兌上水放置一旁,隨后肥碩的魚涼面煎至金黃色,倒入先前放置一旁的姜蒜水,等開了鍋,放入切好的豆腐,最后加胡椒和鹽,一道鮮美的辣魚羹便做好了,姜辣和魚鮮一起相得益彰。
定娘也用芥菜做了一道風(fēng)腌小菜,澆上醋和小磨香油,又辣又爽口。
這一晚,沈明琪吃得香,睡得也十分香甜。
翌日清晨,或許是昨晚吃得多了,沈明琪早食吃了一塊胡餅便飽了,定娘便讓她開始點茶。
沈明琪雖說養(yǎng)在外面,但點茶、插花、焚香的手藝一個不落,定娘家世原也清貴,父親在京為官時,這些雅藝她也是自幼習(xí)得,只是后來父親病逝,家道中落,母親也積勞成疾,不久撒手人寰,然而這些技藝,她卻未曾荒廢,一一教給了沈明琪。
取出茶餅,先用茶槌敲成碎塊,再用茶碾細(xì)細(xì)磨成粉末,接著用篩網(wǎng)仔細(xì)篩過,去掉粗粒,然后拿起小茶勺,把篩好的細(xì)茶粉舀進(jìn)茶碗里,等水燒得滾開,便將熱水高高沖入茶碗,同時手腕不停,用茶筅在碗中快速攪打,讓水和茶粉充分融合,漸漸泛起一層又一層細(xì)密潔白的泡沫。
定娘接過沈明琪奉上來的茶,細(xì)細(xì)品嘗后,欣慰點頭:“原先還擔(dān)心你身子還沒恢復(fù)好,現(xiàn)在看來,想必是痊愈了,手藝也沒荒廢,甚好!”
又飲了一口,接著道:“小棠的雇契到期,離開也有些日子了,上月就該去尋牙嫂物色個可靠丫鬟,偏生耽擱下來,今兒既得了閑,咱們?nèi)羌也璺粚に惶肆T。”
沈明琪亦點頭附和:“是該找個丫鬟了,是我疏忽了,咱們現(xiàn)在就去。”說著起身拉起定娘就往外走,定娘笑著放下茶碗,二人出了門。
經(jīng)過景明坊時,一座三層聯(lián)棟的樓閣驀然入眼,棟宇相接處,層層皆有飛橋勾連,朱欄臥波,明暗相通,峻極巍然,四下里平房櫛比,更襯得它如孤峰拔地,幾欲擎云。
這,便是樊樓!
沈明琪雖說在現(xiàn)代見過不少高樓大廈,卻仍舊感嘆樊樓的講究與氣派。
樊樓門前迎客的伙計,一身齊整的交領(lǐng)長衣,腰帶緊束,頭戴方頂頭巾。見有客來,登時滿面堆起笑,搶步出門,叉手躬身道:“官人可算來了!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
定娘見沈明琪望著樊樓挪不開眼睛,笑道:“是想吃軟羊肉了嗎?”
這軟羊肉便是樊樓售賣的。
沈明琪噗嗤一笑:“才不是!”
談笑間,沈明琪瞥見一男一女踟躕道旁,二人身著的破衣打滿補丁,面如菜色,形銷骨立,只怯生生望著樊樓朱門,半步半步往前捱。
門前伙計眼尖,登時一個激靈,搶下階來揮袖驅(qū)趕:“去!去!討飯也不看地界!快滾!”
那男子慌忙叉手深揖,急道:“大哥息怒!小人們從蜀中逃難至此,適才聽得貴樓招納樂伎,舍妹略通歌舞,萬望容她一試。”
伙計嗤鼻冷笑,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睜開眼認(rèn)認(rèn),這可是樊樓,也是你等腌臜貨色踏足的?”
那女子被喝罵時倏地瑟縮,枯指死死攥住男人肘后破絮,一對眸子死死盯著著樊樓。
男子忙跪下磕頭:“大哥您行行好,她會擊鼗、鼓兒詞,歌舞都精通,您可以瞧瞧。”說著將女子推到前頭來,催促著:“你快來唱一個。”
伙計指著二人破口大罵:“誰要看乞丐賣藝,快快滾!”
樊樓里外穿素絹袍,內(nèi)襯越羅中單,行動間透出暗紋光澤,一瞧便是這樊樓的大掌柜嚴(yán)望山,他瞥了眼二人,忽地對著伙計啐罵道:“蠢貨!月米支著,酒肉養(yǎng)著,倒連兩個要飯的也攆不凈?還不麻利些,沖撞了貴客,仔細(xì)你的皮!”
伙計聞言,獰笑著朝門內(nèi)一招手,登時躥出三五個同樣裝束的壯漢,如鷹攫兔般拖拽二人。
男子奮力掙扎,不死心仍在哀求,立時招來一頓攢拳飛腳,女子撲上去護(hù)持,卻被當(dāng)胸一掌搡倒在地,額角磕上青石,洇開一縷鮮紅。
沈明琪眸中火光迸濺,甩開定娘的手便沖了過去。她纖指死死攥住伙計揮拳的腕子,以身擋在那二人前,素羅披帛在撕扯中委地。
定娘嚇得魂飛魄散,踉蹌?chuàng)渖媳ё∨畠貉恚澛暭眴荆骸扮鲀耗笢啠 ?/p>
正亂作一團(tuán)時,忽聞街角一聲駿馬長嘶!
一騎玄甲潑風(fēng)也似卷至樓前,碗口大的鐵蹄踏著青石板,火星四濺,馬上的男子未及下鞍便是一聲斷喝:
“殿前司緝盜,何人在此造次?”
聲如沉雷滾過汴河水面,滿街人潮霎時死寂,樊樓檐角鐵馬叮當(dāng)亂響。
眾人戰(zhàn)戰(zhàn)抬眼,只見來人頭戴銀絲貂蟬冠,身著玄色緙絲窄袖戰(zhàn)袍,腰間獅蠻金帶懸著御賜鎏金魚符,正是殿前副都指揮使蕭鐸,人送外號“雪獄閻君”,他面容冷硬,目光掃過之處,先前兇神惡煞的伙計們早已面如土色,篩糠般癱跪一地。
嚴(yán)掌柜也是面如土色,強撐著才沒有跪倒在地。
蕭鐸翻身下馬,鑲牛皮戰(zhàn)靴踏地鏗然,他甚至未看那些伙計,只將沾了塵土的馬鞭隨手一擲,正正砸在領(lǐng)頭伙計天靈蓋上:“官家愛民如子,三令五申,就是衙門里也不能私自用刑,你等有幾顆腦袋?敢對無辜百姓動手,啊?”
蕭鐸的聲音不高,卻似冰錐鑿進(jìn)耳膜,嚴(yán)掌柜雙腿戰(zhàn)戰(zhàn)幾欲癱倒,作揖如搗蒜:“大人開恩!小老兒冤枉啊!實在是這、這兩個乞兒……”
話未說完,蕭鐸眼風(fēng)如薄刃刮過,嚴(yán)掌柜喉頭一哽,急轉(zhuǎn)話鋒:“是,是怕這二位擾了貴客清凈,小人這才,這才著人請他們移步!”他猛踹身側(cè)伙計小腿,嘶聲道:“都怪這群蠢才!竟敢對百姓動粗,小人定捆了他們狠狠責(zé)罰!”
汗珠滾進(jìn)他眼皮里都不敢眨,只胡亂用袖口抹了把臉,綢緞袖緣洇開深色水痕,脖頸彎得幾乎折斷,目光死死釘在蕭鐸鑲牛皮戰(zhàn)靴尖上那片反光的血漬。
就在這一片死寂中,忽然響起人聲。
“只是責(zé)罰便想了了此事?”
蕭鐸驀然抬起眼眸,只見沈明琪身著梔子染越羅直領(lǐng)衫,內(nèi)襯月白銷金梅紋抹胸,下束天水碧百迭裙,裙裾浮動間暗銀線織就的蘭草紋若隱若現(xiàn)。
蕭鐸眸光微顫。
嚴(yán)掌柜偷覷他神色,見這位“雪獄閻君”非但無怒,眼底反掠過一絲極淡的怔忡,忙堆起笑試探沈明琪:“敢問姑娘是哪家女兒?有何見教?
沈明琪不理會他的指了指摔倒在地的女子,嗓音清凌如碎冰:“你縱仆行兇,傷人見血,竟連湯藥錢也吝于償付么?”
蕭鐸的目光如淬冷箭般釘向嚴(yán)掌柜,掌柜喉結(jié)亂滾,慌忙從袖囊摸出兩錠碎銀,拋垃圾般擲向地上,眼神兇狠。男子膝行撲去攫住銀子,額頭將青石磕得砰砰響:“謝大人!謝姑娘!”
沈明琪卻已俯身攙扶那女子,她指尖拂過女子額角血痕,素白帕子按上傷口時,越羅袖口滑落一截玉腕,腕間翡翠碧光瀲滟如春潭。
蕭鐸的視線追著那抹雪白,靴尖無意識碾過地上半凝固的血漿,隨即翻身上馬,厲聲一喝,人馬如墨箭離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