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愁他婚事無著落,如今這親事有了,卻更是千鈞重擔壓在心坎上,讓她喘不過氣。
這哪里是結親,分明是結愁!
陳老頭吧嗒吧嗒狠抽了幾口旱煙,半晌,他重重磕掉煙灰:“既如此,總得讓你阿奶和你娘親眼瞧瞧人家姑娘吧?”
陳前緊繃的肩背微松:“兒子明白,明日就去學堂讓恩師幫忙約相看的日子。”
角落里一直屏息的陳進和陳瑤,同時吁了口氣。
相看那日,老天爺格外賞臉。
晨光剛染亮窗欞,檐下便有喜鵲登枝,“喳喳喳”叫得脆亮歡騰,像是急著報喜。
陳瑤推開窗欞,深深吸了一口帶著草木清香的空氣,愜意地伸了個大大的懶腰。
“胡禾,”
她眉眼彎彎地吩咐,“快抓把粟米撒院子里去!人家喜鵲大清早來報喜訊,咱們可不能小氣,好歹得管頓飽飯不是?”
胡禾笑著應下:“小姐想得最是周到。”
誰知道剛出去,就碰到了陳偉和陳峰,聽到要撒粟米,兩人直接把活計包攬了過去。
胡禾手腳麻利地伺候陳瑤梳洗,挑了一件水粉色的秋衫換上,又精心綰了個靈動的雙丫髻,發髻兩邊各簪上一支小巧玲瓏的米珠花鈿。
珠光映著少女嬌嫩的臉頰,更添幾分俏麗。
陳瑤仔細盯著水銀鏡中的眉眼,滿意地點頭:“嗯,挺好!”
話音未落,堂屋已傳來陳老太中氣十足的呼喚:“阿瑤!快些來吃飯,別磨蹭了!”
“來了!”
陳瑤腳步輕快地走進堂屋,目光在陳老太身上一轉,立刻笑開了,小嘴更跟抹了蜜似的:
“哎喲我的好阿奶!您今兒這通身的氣派......嘖嘖......絕了!
瞧瞧這衣裳是誰給你選的呀,眼光真好,往那兒一站,不用開口,一眼就能看出你是位開明的當家老太太。”
陳老太正有些不自在地撫弄著發間那支赤金點翠發釵——這可是靖南王妃賞下來的體面東西,
她特意翻出來戴上,心里卻一直打鼓,生怕過于招搖惹人笑話。
此刻被孫女這么一夸,那點忐忑頓時煙消云散,腰桿子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嘴角壓也壓不住地往上翹,偏還要板著臉佯裝嗔怪:
“你這皮猴兒!定是早起偷吃了灶臺上的糖罐子,這小嘴甜得齁人!”
“哎呀,連實話都不許人講了?”陳瑤拖長了調子,眼波流轉間,瞥見李巧正悄悄拿眼覷她。
她立時會意,幾步走到李巧跟前,上下打量那身簇新的靛藍細布衣裙,夸道,
“大伯母這身也好,趕明兒去城里多裁幾匹好料子,多做幾身新衣,往后出門應酬才有體面。不過嘛……”
她故意頓住,撫著下巴沉吟片刻,忽然朝身后的胡禾一招手:“我前些日子不是特意給大伯母備了一套頭面?怎不見你拿出來?”
“給了給了,”
李巧慌忙擺手,臉上臊得發紅,聲音也低了下去,“就是……太貴重了,我戴上,總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往日頂多在耳垂上掛一對小金丁香,哪里見過這等成套發簪步搖,感覺自己戴上拉低了那些首飾的檔次?
陳瑤卻不依,只對胡禾道:“快去,給大伯娘重新梳個大氣些的圓髻,薄薄敷一層粉,把那套頭面戴上!
今日去見的是未來親家,咱們陳家的氣勢可不能弱了,沒得叫人小瞧了去。”
她轉頭又對李巧笑,“等回來,侄女親自去給你挑個伶俐丫頭跟著伺候。”
前些日子陳瑤提過買幾個下人,被陳老太和李巧一口回絕,只說莊戶人家,哪有閑錢養閑人。
今日陳瑤再提,兩人囁嚅著,竟沒像往日那般斷然拒絕。
這邊李巧被胡禾按在妝臺前重新拾掇。
陳老太在一旁瞧著,眼見兒媳鬢邊珠光微顫,眉眼被薄粉一勻,竟真透出幾分大家太太的端凝氣度來,心頭不免也活動了。
她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自己一大早費心梳好的發髻——這是在榆陽時跟人學的樣式。
回來自己摸索著盤的,本還覺得挺體面,此刻卻莫名有些露怯。
“瑤丫頭,”陳老太咳了一聲,目光飄向孫女,“你看我這頭……是不是也換個樣式才好?”
陳瑤忍著笑,仔細端詳:“阿奶這樣原也極好,雍容大氣。不過嘛……”
她故意拉長了調子,見陳老太也跟著緊張起來,才笑道,“阿奶若想試試新花樣,咱們就換一個!橫豎也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那就換!”陳老太像是等著這句話許久了立刻應道。
這一番梳妝打扮,待眾人登上馬車趕到龍王廟時,日頭已升得老高。
正是十五香期,龍王廟內外人聲鼎沸,香煙繚繞。
善男信女摩肩接踵,求簽問卦的、還愿的、做小買賣的,喧鬧聲異常。
陳家人先至正殿上了香,方才由知客僧引著,穿過幾重喧鬧的殿宇回廊,朝后面僻靜的待客廂房走去。
預定的那處院落掩在幾叢翠竹后,青磚鋪地,頗為清幽。
院門口侍立著兩個衣著干凈的丫鬟,見他們一行人轉過月洞門,其中一個身著藕荷色比甲的丫鬟立刻轉身進了正屋。
胡禾正欲上前搭話,那正屋的門簾已被一只素白的手打起。
方才進去的丫鬟,攙扶著一位儀態雍容的夫人走了出來。
那夫人約莫四十上下,面容白皙,一身秋香色纏枝蓮紋妝花緞褙子,發髻梳得一絲不茍,插著鈿花掐金發簪,通身透著官家內眷的矜貴。
“可是陳老夫人和陳大夫人?”廖夫人含笑開口,聲音溫煦,目光已在眾人身上飛快地轉了一圈。
“正是老身。”陳老太應道。
“廖夫人安好。”
李巧趕緊行禮,嗓子眼有些發緊,手心也微微沁汗——對面是實打實的官太太,她一個鄉間婦人,氣勢上先就矮了三分。
至于之前的那點不滿,早就被她丟到九霄云外去了。
“快請進,外面風大。”
廖夫人極為熟稔地上前一步,親熱地挽住陳老太的胳膊,將人往花廳里引,又招呼李巧,“夫人也請。”
一舉一動,既顯親近又不失分寸,顯然是見慣了場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