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陳勇鼻腔里哼出一個單音，臉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點點。

他端起手邊的茶碗，卻沒喝，只是摩挲著碗沿，“想得倒是挺明白。怎么盡做些糊涂事？”

語氣雖然還是冷硬的，但心里卻掠過一絲滿意。

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前因后果、錯處要害想得如此透徹，這份自省和聰慧，已經遠超同齡人了。

他又將目光轉向陳偉：“你呢？”

陳偉被父親看得一縮脖子，趕緊說：“我…我不該沒問清楚緣由就闖進去，沖撞了母親，還推搡了嬤嬤和丫鬟。下次…下次不敢了。”

“下次？”陳勇眉頭一挑，聲音陡然沉了下來，“還敢有下次？”

陳偉嚇得一激靈，連忙改口：“沒…沒下次了！”

“既然都知道錯了，”

陳勇放下茶碗，語氣恢復了平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那就都閉門思過三天。好好想想，往后遇事該如何自處。下去吧。”

姐弟倆如蒙大赦，連忙起身行禮告退。

走出書房門，被夜晚的涼風一吹，才發覺后背竟出了一層薄汗。

消息傳到主院胡玉娥耳中，她正由蔡嬤嬤伺候著敷眼睛消腫。

一聽只是“閉門思過三天”，她氣得一把扯下臉上的熱巾子，狠狠摔在銅盆里，濺起一片水花。

“閉門思過？這算什么責罰！”她恨恨地想，這分明就是老爺在防著她再去找那小賤人的麻煩！

“哼，三天就三天！我等得起！”

她憤憤地絞著手帕，卻不知，命運的齒輪已然轉動，很快，她就沒心思也沒時間再去琢磨如何整治陳瑤了。

就在這看似平靜的深夜里，陳府緊閉的大門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敲開。

守門的老仆打著哈欠剛拉開一條門縫，陳錦雪的貼身丫鬟小蓮神色倉皇地跌撞進來，“快！快稟報夫人！我家小姐……小姐出事了！”

主院正房的燈，一夜未熄。

與此同時，書房那盞燈，也同樣亮了一夜。

陳勇的書案前，正坐著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這次位置顛倒。

方成神態自若地坐在了陳勇慣常的主位上，手里拿著一個鐵牌把玩，而陳勇則親自執壺，殷切地為方成斟上一杯剛沏好的熱茶，雙手奉上，姿態放得極低。

方成接過那盞描金白瓷杯，慢條斯理地揭開蓋子，輕輕撇去浮沫，湊到鼻端嗅了嗅，才淺淺抿了一口。

他臉上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抬眼看向垂手站在桌案前、額角已滲出細密汗珠的陳勇：“明前龍井？陳通判的日子，過得倒很是滋潤啊。”

“哪里哪里，大人謬贊了！”

陳勇連忙躬身，用袖子飛快地擦了擦額角的汗，“都是拙荊……胡氏她……她平日喜歡張羅這些。

大人若是喜歡，下官這里還有一罐，這就讓人取來奉與大人。”

“罷了罷了，”

方成隨意地擺了擺手，將茶杯擱在書案上。他身體微微前傾，那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的眼睛直直看向陳勇，

唇邊依舊帶著笑，聲音卻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君子不奪人所好。這好茶，喝了也就喝了。只是……”

他話鋒一轉，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杯壁，發出“篤、篤”的輕響，每一下都像敲在陳勇的心尖上，

“陳大人，有些東西，吃了可要當心。莫要貪圖一時口腹之欲，最后落得個……‘消化不良’，那可就大大不妙了。你說是不是？”

陳勇心頭劇震，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脊梁！

他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哪里還站得住？

“噗通”一聲，竟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聲音都變了調：“大…大人明鑒！下官不敢！萬萬不敢啊！”

“不敢么？”

方成輕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瘆人。

他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陳勇身邊，俯視著他，“在榆陽府遍地開花的海珍店和寶庫……當真和陳大人……一點干系也無？或者說陳大人一點好處……也沒沾過？”

這話如同晴天霹靂，炸得陳勇魂飛魄散！

他只覺得喉嚨發干，眼前發黑，伏在地上連連叩首，聲音帶著哭腔：“下官有罪！下官有罪！

拙荊…拙荊她…她確實…確實從她兄長店里分了些利錢！下官明日…不！下官這就讓胡氏把那些…那些銀錢，全數...全數退回去！”

“退？”方成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著陳勇驚慌失措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退到哪里去？”

他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又呷了一口，眼神卻飄向了窗外主院的方向。

那報信的丫鬟，此刻應該已經哭訴完了吧？明日之后，這陳府怕是有的忙了。

更深露重，書房里只余燈芯燃燒時細微的噼啪聲。方成看著眼前伏地顫抖的陳勇，心中并無多少波瀾。

他本不必親自走這一趟，外面多少大事等著他處理。可……有那小丫頭在，他們不得不為她多考慮幾分。

想到這里，方成斂去所有情緒，不再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道：“陳大人，準備一條道走到黑？還是……想換條路走走？”

“換…換路？”

陳勇猛地抬頭，臉上血色褪盡，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黏膩冰涼地貼在背上。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心臟狂跳如擂鼓。

還能換路？

他不敢有絲毫猶豫，額頭重重磕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求大人指點迷津！”

“哼。”

方成鼻腔里發出一聲極輕的嗤笑，這老油條，反應倒快。

他微微傾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陰影，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指點談不上。其實，陳大人你的路，你的好兒女……已經替你選好了。只看你，愿不愿意跟上他們的步子。”

“兒…兒女？！”

陳勇眼珠子瞪得溜圓，難以置信地看向方成。阿瑤？阿偉？還是他們兩個？！這怎么可能！

那兩個孩子……他們怎么會卷入這旋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