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槿又一次夢到那場大火。
烈焰灼天,她被鐵鏈捆在床榻上,嘴里塞滿布條,連呼救都成了奢望。
母親站在門外,從仆人手中接過棕油,口中喃喃這是對所有人都好的結局,隨后將油罐用力砸在她身上。
眼睜睜看著火舌將她吞噬。
阮槿從夢中驚醒,屋外天光剛亮。
夢里錢氏虛偽的嘴臉,像是在腦海打了烙印,久久不散。
她人生所有不幸的開端,全拜這個女人所賜。
前世,阮槿想不明白,朝夕相處十幾年,就是養只小貓小狗,也該有感情,她為什么能這么狠?
她曾喊了她十幾年的母親啊!
就因為不是親生的,過往種種全成了假的嗎?
重生后,阮槿想清楚了,有的人天性涼薄,是捂不熱的毒蛇,不管你多掏心掏肺,她的心始終是硬的,冰的。
曾經阮槿有多愛她,現在就有多恨。
刻骨銘心的恨。
啖其血肉的恨。
云織端著嶄新衣裙進來,錢氏給她送來衣衫首飾。
應該是虎威將軍怕她出門丟國公府的人,昨日特地叮囑過。
“姑娘,衣服材質很好呢。”
阮槿心想,錢氏壓箱底給阮棠出門交際用的衣料,當然差不了。
站在銅鏡前。
一襲雨過天青色的素紗襦裙,無繡無紋,唯有裙擺處暈染著松煙墨的漸層,如遠山含霧;腰間束一條素白綾帶,垂下兩寸長的流蘇,走動時似清溪泛漪,襯得她腰肢纖細,弱柳扶風。
云織幾乎要看呆:“這衣衫看著素凈,卻襯得您肌骨清艷,夫人眼光真好。”
阮槿心中冷嗤。
錢氏會這么好心?
“昨日讓你辦的事,如何了?”
云織回答:“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經辦妥了,這是寄賣契書。”
阮槿點點頭。
云織又道:“奴婢早上去賬房支銀子的時候,聽管家說,夫人昨日也支取了一千兩銀子,說二姑娘的釵環都被您燒了,要去給她置辦新的。”
好名正言順的理由。
首飾阮棠得了,惡名由她背。
收好后,阮槿帶上云織出了門。
走到將軍府門前,總算知道錢氏的心思。
阮棠也在。
一身縷金百蝶穿花絳紗裙,裙面繡滿纏枝牡丹,每片花瓣皆用孔雀羽線勾邊,日光下晃得人眼花。
珠翠滿頭,額間還貼著時下流行的金箔花鈿,連指甲都染了鳳仙花汁,看起來做足準備。
“今天一大早,錦霞樓的潘娘子親自來送的衣服。”云織小聲嘀咕。
任誰都看出,錢氏此舉,踩一捧一。
用阮槿的樸實,襯托阮棠的富貴榮華。
錢氏看到阮槿的穿著素凈,心情愉悅。
待看到她素面朝天,依舊擋不住出挑的容貌,剛才的那抹好心情,消散一半。
“走吧。”
阮棠鮮艷的指尖在華服下差點劃破手背,她一大早起來梳妝,就是為了艷壓阮槿。
可為什么?一個農戶女能有這般不俗的美貌!
當初山匪為什么不毀了她的臉!
嫉妒幾乎將阮棠裹脅,擠著笑讓阮槿先上馬車。
阮槿:“笑不出來就別笑,丑死了。”
笑容僵在阮棠幾近扭曲的臉上。
上了車,錢氏見女兒眼眶泛紅,忙問:“棠兒,為何哭了?”
阮棠緊咬下唇,眸光快速從阮槿身上閃過,委屈搖頭。
錢氏瞪了身旁閉目養神的少女一眼,想發作,又怕耽誤今日的事,準備秋后再算賬。
馬車停在一家當鋪前。
阮槿剛起身,被錢氏攔下。
“女孩家少來這種地方,把銀票給我,要贖什么,娘幫你。”
她不信送個禮要花三千兩。
錢從她手上過,看阮槿怎么耍心眼。
阮槿抬抬眼眸:“好啊,我要贖的是一方硯臺,上頭刻有‘墨繡長春’四個字。”
說著將三千兩交到她手中。
如此痛快,倒讓錢氏愣住。
難道死丫頭沒耍心機?
錢氏滿腹疑慮下車,許久后,怒氣沖沖回來。
“什么破硯臺,三千兩都不賣!分明是坑人的,你從哪聽到的小道消息,別是被人哄了吧?”
錢氏氣急,朝阮槿發脾氣。
阮槿疑惑:“不可能啊,來之前打聽過,就是三千兩。母親,你是不是還價了?”
錢氏語塞:“還價怎么了?誰買東西不還價?”
那可是三千兩!
你當小孩子過家家!
當鋪掌柜將她轟出來時的嘴臉,錢氏想想都心梗。
阮槿直搖頭:“貪小便宜壞大事,您何時才能改改身上市儈的毛病,好歹也跟京中官眷混了三年,怎如此不長記性!”
錢氏被訓,臉上掛不住,正要駁斥,聽見她又道。
“這硯臺乃前朝名墨李廷珪所制,世間僅存三方,十年前老沈國公親刻‘墨繡長春’四字,送給沈大公子。沒兩年大公子連中三元,狀元及第,這方硯臺一直陪在他身邊。
老國公亡故那年,硯臺跟著消失,有云游道人指點:父子連心,靈硯為契,物歸原主日,方是心安時。大公子苦尋多年,杳無音信,直到最后成了心病。”
錢氏倒吸一口氣。
難怪昨日阮槿提到送禮如此自信。
京中沈墨珩謀害兄長繼位的流言,傳得街知巷聞。
這個檔口,沈墨珩肯定迫切希望洗清身上的污名。
有什么比完成兄長舊時夙愿,更能表現兄友弟恭呢?
阮槿滿臉失落:“我能打聽到的消息,別人自然也能,這方硯臺根本不愁賣,您磨磨蹭蹭,舉棋不定,若是被人捷足先登,回了家父親生氣責備,可怨不得我!”
錢氏氣勢矮了一截,卻依舊端著架子,嘴硬:“哪有你說得那么夸張……”
話音未落,車簾外路過兩道刻意壓低的交談聲。
“就是前面這家,出價三千兩。”
“別說是三千,就是四千,我也得買下!”
錢氏臉色一黑,頓時坐不住了:“掌柜得沒見過你,你快去把硯臺買回來。”
阮槿:“母親沒聽見嗎?現在得四千兩!”
錢氏后悔不迭,胸前的帕子都要攪爛了。
“瞧那兩人不像差錢的樣子,今日這硯臺,注定是買不到了。”阮槿直嘆氣,放下車簾,沖馬夫道,“回府吧。”
“慢著!”錢氏喝制,心一狠又從袖中掏出一千兩銀票。
阮棠驚呼:“娘!那不是……”
錢氏:“閉嘴!你爹和兄長的仕途要緊!”
阮槿接過銀票下車,跟先前那對商戶打扮的中年人,前后腳進入當鋪。
錢氏母女站在不遠處翹首以盼,緊張得手心直冒汗。
既希望阮槿買到,又希望買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