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裹著晨間的涼意在病房里漫開,像一層薄紗緩緩滲入鼻腔,肖鋒盯著天花板上斑駁的水漬——那團灰黃的痕跡像極了低洼村地圖上被雨水泡脹的田埂。
監護儀規律的滴答聲在耳畔跳動,金屬針尖隨心跳微微震顫,竟比帳篷外連綿不斷的雨聲更讓他安心。
膝蓋處的鈍痛像團燒紅的炭,從骨髓深處往外滲著熱,皮膚下仿佛有細小的火苗舔舐著神經。
他試著動了動腳趾,只換來更尖銳的抽痛,冷汗順著脊背滑落,浸濕了病號服貼在腰間的布料。
醫生說半月板撕裂,至少得躺半個月,可他心里清楚,臺賬還沒歸檔,整改閉環機制的第三項還沒過審。
“吱呀”一聲,病房門被撞開條縫,木門邊緣蹭過墻皮,留下一道淺白的劃痕。
肖鋒剛要喚護士,就聽見老楊帶著顫音的大嗓門:“讓開讓開!咱給肖主任送錦旗的,又不是來鬧事!”
十幾個村民擠在門口,老楊舉著面紅底黃字的錦旗,邊角還沾著露水,微光在“扎根基層解民憂”七個金漆大字上跳躍,刺得人眼眶發酸。
他身后的嬸子拎著竹籃,雞蛋堆得冒尖,蛋殼上還殘留著母雞體溫的余熱;
幾個壯實漢子扛著蛇皮袋,里頭隱約能看見新摘的青菜,葉尖滴落的水珠砸在地板上,發出細微的“啪嗒”聲。
“都別堵門!”護士舉著病歷本攔在中間,塑料封皮被她捏得咯吱作響,“病人需要靜養——”
“大妹子,就看一眼。”說話的是陳阿婆,小孫子攥著她的衣角,眼睛腫得像兩顆紅櫻桃,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她顫巍巍摸出個布包,布面洗得發白,針腳歪斜卻結實,“我煮了紅糖雞蛋,肖主任夜里淋了雨,暖身子……”
肖鋒喉嚨發緊,像被一團濕棉花堵住,撐著床頭要坐起來。
手掌壓進床墊的瞬間,彈簧發出沉悶的吱呀聲。
膝蓋剛受力,冷汗“唰”地浸透病號服,他咬著牙悶哼一聲,手背的輸液管跟著晃,針頭牽扯著皮肉,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癢。
“肖主任!”老楊沖過來要扶,被護士瞪了一眼又縮回手,眼眶通紅,聲音劈了岔,“您躺著!我們就是來告訴您……”
他喉結滾動兩下,把錦旗按在胸口,布料摩擦發出沙沙的輕響,“前兒王總塞我煙的時候,我直接扔溝里了。咱村往后誰要貪占重建款,我老楊第一個拽著他去紀委!”
屋里靜了一瞬。空氣仿佛凝滯,連監護儀的滴答聲都放慢了節奏。
肖鋒看見老楊后頸的紅痣——那是他上次來村里調研時,老楊拍著胸脯說“王總給的是辛苦費,不拿白不拿”時,他盯著看了半天才忍住沒說的。
此刻這顆紅痣跟著老楊的哽咽一起抖,像團燒起來的火,灼得他心口發燙。
他忽然想起那個暴雨夜,老楊蹲在泥地里數重建款賬目,手電筒的光晃在他臉上,那時他眼里還有猶豫,如今卻只剩決絕。
“楊叔。”肖鋒啞著嗓子笑,聲音像砂紙磨過鐵皮,“您這錦旗,比我辦公室那堆獎狀都沉。”
“沉好!”人群里有人抹了把臉,掌心蹭過胡茬發出粗糲的聲響,“咱老百姓的心意,就得沉得壓塌那些歪心思!”
門口忽然傳來清越的腳步聲,高跟鞋敲擊地面,節奏利落如秒針走動。
蘇綰提著公文包站在那兒,發梢還沾著機場的風,幾縷碎發貼在額角,帶著長途奔波的倦意。
她身后跟著兩個穿白大褂的男人,聽診器在胸前輕輕晃蕩。
她掃了眼滿屋的村民,又看了看肖鋒泛白的嘴唇,眉峰微蹙:“楊支書,肖主任需要休息。”
老楊立刻搓著手后退:“對不住對不住!我們就是來表個心意……”
他沖村民使眼色,竹籃青菜被悄悄放在墻角,錦旗端端正正掛在床頭,金屬掛鉤與墻壁輕碰,發出清脆的“叮”聲,“肖主任,等您能下地了,咱村新曬的米,頭鍋先給您送!”
村民們魚貫而出,腳步雜沓,拖鞋拍地,像一場退潮。
陳阿婆的小孫子掙脫她的手,撲到床邊把布包塞進肖鋒手里,又飛快跑開,童鞋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清脆的噠噠聲。
肖鋒打開布包,紅糖的甜香混著雞蛋的暖熱涌出來,蒸騰的熱氣拂過鼻尖,燙得眼眶一酸。
他低頭時,一滴淚砸在包布上,洇開一朵深色的花。
“這是省人民醫院的心理專家。”蘇綰關上門,轉身時語氣軟了些,指尖拂過他手背的輸液貼,涼得像片雪,“他們說你需要暫停工作,靜養兩周。”
穿灰西裝的專家推了推眼鏡:“肖主任,您的PTSD篩查結果顯示——”
“不用查。”肖鋒打斷他,把布包按在胸口,布料粗糙的紋理摩擦著掌心,紅糖的余溫透過皮膚滲進心里,“回頭看機制剛寫入全省文件,現在松手,之前那些臺賬、走訪記錄,全得作廢。”
蘇綰沒說話,從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材料。
紙頁翻動,發出沙沙的輕響。
肖鋒瞥見封皮上“基層干部心理韌性評估”的字樣——是她上次在黨校講課時提到的課題。
她坐在床邊,指尖掠過他手背的輸液貼,涼得像片雪:“你總說怕被人看輕,可你看輕了自己的命嗎?”
肖鋒一怔。
他見過蘇綰在常委會上拍桌子駁倒副市長,見過她蹲在田埂上給農婦算種植補貼,卻從沒見過她此刻眼底的慌——像看見精心培育的秧苗被暴雨打彎了腰,根須還連著泥土,卻已無力挺立。
“綰綰。”他輕聲說,聲音低得幾乎融進監護儀的滴答聲里,“我爸當年是工廠的技術員,機器爆炸時,他撲上去關電閘。后來有人說他傻,可我媽說,他要是不撲,車間里二十多號人都得跟著遭殃。”
他望著窗外搖晃的梧桐葉,葉影在墻上碎成一片片晃動的光斑,“我現在才明白,我爸不是傻,是他知道——總得有人先跪下去,才能讓更多人站起來。”
蘇綰的手指頓在材料上,指甲邊緣有一道淺淺的裂痕。
她忽然握住他輸液的手,力道重得幾乎要掐進肉里,卻又慢慢松開,替他把被角掖緊,棉布摩擦過皮膚,帶來一陣細微的靜電。
“我讓人把群眾反饋數據整理了,你要看的話……”
“孫記者的采訪視頻,播放量破百萬了。”老周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他拎著保溫桶,身上還沾著紀委的油墨味,桶蓋旋開時,雞湯的香氣混著姜片的辛辣撲面而來,“這事兒在網上傳得沸沸揚揚,有好有壞的評價,省委黨校把‘北大才子跪百姓’當案例了,說是新時代群眾工作方法。”
肖鋒扯了扯嘴角:“有人罵我作秀吧?”
“罵的不少。”老周在椅子上坐下,倒出桶里的雞湯,瓷勺碰著桶壁發出清脆的“當”聲,他舀了勺湯吹涼,“可也有人說,現在的官要是都能跪得下去,老百姓的腰桿才能直得起來。”
他頓了頓,聲音低了些,“你小子,當時就沒想過解釋那一跪?”
“解釋什么?”肖鋒望著床頭的錦旗,布面在晨光中泛著微光,“解釋我怕他們不信我能救他們?解釋我膝蓋舊傷發作疼得想喊?”他搖頭,聲音輕卻堅定,“解釋了,就成表演了。”
老周沉默片刻,從口袋里摸出張紙條:“我跟組織部提了,給你申請個療養基地。他們說……”他頓了頓,“正處級筆試定在三天后。”
肖鋒接過紙條,指尖觸到“省委組織部”紅章的凸起,墨香還帶著油印機的溫度。
他忽然想起八年前,周梅把他的簡歷摔在雨里時,他蹲在樓道里改方案,凍得手指都握不住筆,雨水順著屋檐滴在紙上,字跡暈成一片模糊的藍。
那時他總覺得,要證明自己就得站得比誰都高;現在他才懂,站得高的前提,是先彎下腰。
深夜,病房里只剩監護儀的滴答聲,像時間的腳步,緩慢而堅定。
肖鋒翻著手機里的照片——村民們擠在臨時安置點笑,陳阿婆的小孫子騎在他脖子上舉著紅旗,老楊拍他肩膀時眼里的光。
不知什么時候,蘇綰靠在床頭睡著了,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呼吸輕得像風吹過紗簾。
手機突然震動。
肖鋒劃開屏幕,是省委組織部的短信:“正處級筆試定于三日后舉行,請準時赴考。”
他盯著屏幕看了很久,手指懸在鍵盤上,最后按下“好”。
窗外的月光漫進來,落在他纏著繃帶的膝蓋上。
那里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卻比床頭那面錦旗更亮。
第二天清晨,護士來換藥時,看見肖鋒扶著床頭柜站在窗邊。
他的病號褲管卷到大腿,膝蓋腫得像發面饅頭,卻仍在對著手機念文件:“整改閉環機制的第三項……”
“肖主任,您這是何苦?”護士嘆氣,棉簽蘸著碘伏擦過傷口,涼意刺進皮肉。
肖鋒轉頭笑,眼里有星子在閃:“等三天后考完試,我想去趟低洼村。”
他摸了摸床頭的錦旗,布料粗糙的觸感讓他指尖微顫,“答應孩子們的新房子,該動工了。”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在應和什么。
誰也沒注意到,他藏在背后的左手,正攥著一副銀色的拐杖——
那是蘇綰昨夜悄悄放在床頭柜上的,金屬表面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涼中帶暖,像一句未說出口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