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未散時,祠堂前的老槐樹下已聚了小半圈人。
乳白色的霧氣像濕棉絮般纏在槐樹枝杈間,露珠順著葉尖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發出細微的“嗒”聲。
張二嬸的保溫桶騰著白煙,熱氣裹著紅薯粥的甜香鉆進鼻腔;李瘸子的拐棍在石板上敲出斷續的“篤、篤”聲,像是老座鐘走慢了拍子;小娃娃舉著蘆葦稈追蝴蝶,腳步啪嗒啪嗒踩過濕漉漉的地面,把晨霧撞得東倒西歪,驚起幾只麻雀撲棱棱飛上屋檐。
肖鋒站在二樓窗口,玻璃上還凝著夜里的水汽,他指尖輕輕抹開一片視野,看著人影越聚越密。
他昨夜在筆記本上寫的“人心可借,不可騙”還墨跡未干,字跡在晨光里泛著幽藍的光澤。
此刻他后頸發緊——不是緊張,是某種鈍重的期待,像春汛前的河床,知道有股熱流正從地底下涌過來,震得腳底板隱隱發麻。
“讓讓,讓讓。”
一道蒼老的聲音劈開人聲,沙啞得如同枯枝摩擦。
肖鋒順著聲音望過去,就見周先生拄著棗木拐杖,正從人群側邊擠進來。
老人穿了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布面泛著毛邊,領口扣得嚴嚴實實,袖口磨出了細線頭。
平時梳得整整齊齊的白發此刻有些亂,被晨霧沾成一綹綹的,貼在額角,像被雨水打濕的蘆花。
“周老師?”有人喊了一嗓子。
周先生沒應,直到走到祠堂正門前的青石板上才停住。
他抬眼望了望門楣上“清白傳家”的老匾,漆面斑駁,木紋裂出細縫,像老人臉上的皺紋。
他又低頭看了看腳邊——那里還留著他前天拍在地上的裝錢布包的壓痕,泥土凹陷處還沾著一點灰布纖維。
肖鋒的手在窗臺握得發緊,指甲掐進木紋里,掌心沁出薄汗,涼意順著脊背爬上來。
他記得三天前周先生堵在村委會門口罵他“拆祖宗臺”時,背挺得比祠堂的柱子還直;記得周先生把裝著開發商好處費的布包摔在他腳邊時,眼里燒著團火,嘴唇哆嗦著,像要咬碎什么。
此刻那團火熄了,只余灰燼里的火星子,在老人渾濁的眼底忽明忽暗,像風中殘燭。
“周老師您這是……”李瘸子剛要開口,就被周先生抬手止住了。
老人突然松開拐杖。
棗木拐杖“當啷”一聲砸在青石板上,金屬包腳撞出火星,驚得小娃娃“哇”地哭出來,聲音尖利地劃破寂靜。
周先生的膝蓋重重磕在地上,震得青石板都顫了顫,塵土從磚縫里簌簌揚起。
他佝僂著背,雙手撐地,手背上青筋暴起如老樹根,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老淚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印記。
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陶片,每一個字都帶著顫:“我錯了!
不是為你肖書記,是為我自己——我差點用一輩子攢下的清名,去換幾個臭錢!”
全場寂靜。
風拂過祠堂前的幡旗,布帛“嘩啦”一聲響,驚飛了檐角歇腳的斑鳩。
張二嬸的保溫桶蓋“咔嗒”掉在地上,滾出半圈弧線;李瘸子的拐棍“骨碌”滾出兩步,撞上石墩才停下;小娃娃的哭聲被驚得噎在喉嚨里,只剩抽抽搭搭的氣音,像漏風的風箱。
肖鋒快步下樓,木樓梯在他腳下發出吱呀的**。
他沒伸手扶,只是蹲下來,把剛才在灶房溫的那杯熱水遞過去。
瓷杯燙手,杯口蒸騰著白霧,帶著柴火灶特有的煙火氣。
周先生接過杯子時,手抖得厲害,指頭像風中的枯葉。
水潑在青石板上,發出“滋”的一聲輕響,洇濕了老人褲腳的補丁,深色水痕慢慢爬開,像一朵不規則的墨花。
“我教了四十年書,”周先生捧著杯子,熱氣模糊了他的臉,鏡片上蒙了一層白霧,聲音低啞,“總跟娃娃們說‘人活一張臉’,可自己呢?
開發商說給十萬修村小,我就信了?
我就不想想,他們占了祠堂后的地,能賺多少?”他突然抬頭,目光掃過周圍的村民,眼眶通紅,“我周明遠今天把臉擱這兒,求大家看在我教過你們娃的份上,給我個改的機會!”
肖鋒站起身,轉身面向人群。
他看見李瘸子彎腰撿起拐棍,指節在木柄上摩挲了一下才握緊;張二嬸蹲下拾保溫桶蓋,指尖沾了灰也不在意;小娃娃被奶奶抱在懷里,抽噎著用袖口擦眼淚,鼻涕混著淚痕掛在臉上。
晨霧不知何時散了,陽光斜斜照過來,帶著初秋的暖意,把祠堂的影子拉得老長,正好罩住周先生佝僂的背,像一件無聲的披風。
“我不是來改你們的規矩,”肖鋒提高聲音,喉嚨有點發緊,像被什么堵了一下,“我是來幫你們守住規矩。”
“咔嚓”一聲,是小林舉著手機的快門聲。
肖鋒這才注意到,鎮文化站的小伙子不知何時擠到了最前邊,眼鏡片上還蒙著層霧氣,手機屏幕亮得刺眼,反光映出他激動的臉。
“肖書記您再說一遍!”小林舉著手機喊,“我錄短視頻!”
肖鋒笑了。
他又說了一遍:“我不是來改你們的規矩,我是來幫你們守住規矩。”
這一次,他看見人群里有老人抹眼睛,手背蹭過眼角;有婦女低頭擦淚,肩膀微微抖動;李瘸子用拐棍敲了敲地面,悶聲說:“中!”
三個小時后,肖鋒在村委會辦公室刷到那條短視頻時,播放量已經破了十萬。
評論區像炸了鍋:“這才是真基層干部!”“農村不是落后代名詞,是文明活化石!”甚至有個ID叫“鄉村觀察者”的用戶留言:“這不是宣傳,是共振。”
“肖書記!”小陳抱著筆記本撞開門,臉蛋紅得像剛摘的柿子,呼吸帶著急促的節奏,“縣鄉村振興辦內網能傳案例了,我把今天的事兒整理成《柳河村‘家風評議’治理案例》,您看看?”
肖鋒接過筆記本。
扉頁上工工整整寫著:“群眾不怕改變,怕的是被改變。”后面附著會議記錄、村民簽字表、小林拍的老照片——張二嬸的紅薯筐、李瘸子的拐棍,連周先生下跪的照片都放了,配文是“清名易毀,自省難能”。
“寫得好。”肖鋒翻到最后一頁,“上傳吧。”
小陳剛點下發送鍵,桌上的座機就響了。
肖鋒接起來,聽筒里傳來鎮領導的大嗓門:“小肖啊!
你們村這案例比專家講座管用!
我讓秘書轉發給所有包村干部了,明天開例會重點學!”
傍晚時分,祠堂外的老槐樹下圍了堆人。
90歲的阿公顫巍巍摸出長煙桿,銅煙鍋子敲了敲青石板,發出沉悶的“咚”聲,火星濺落,引燃煙絲,一縷辛辣的煙味在晚風中彌漫開來。
“把今兒這事兒刻碑上吧,立在祠堂外。”
“中!”李瘸子第一個應,聲音洪亮,“讓后世子孫知道,咱柳河村的規矩,是老少爺們兒一塊兒守的!”
“寫碑文得請肖書記執筆!”張二嬸說。
肖鋒搖了搖頭,目光落在蹲在墻角撿拐杖的周先生身上:“字要請周先生寫,文由大家定。”
周先生抬起頭,眼里有水光在閃,像月光照在井口。
他彎腰撿起棗木拐杖,木柄還沾著塵土,他用袖口慢慢擦了擦,才慢慢站起身,聲音還有些發顫:“我寫。”
深夜,肖鋒坐在祠堂臺階上,石頭沁著夜露的涼意,透過褲料滲進皮膚。
他看著膝頭的碑文草稿。
月光把“柳河村家風評議記”幾個字照得發白,周先生的毛筆字蒼勁有力,末尾還落了款:“退教周明遠書”。
手機震動。尾號7371的消息跳出來:“下一局,你想困住誰?”
肖鋒盯著屏幕看了很久。
他想起八年前被周梅羞辱時的不甘,指甲陷進掌心;想起剛到柳河村時村民的冷眼,像針扎在背上;想起今天周先生膝蓋砸在青石板上的悶響,那一聲“咚”,仿佛敲在心上。
原來最狠的招不是孫子兵法里的“圍魏救趙”,是讓人心自己醒過來。
他回:“困不住誰沒關系,只要網越織越大。”
合上手機時,他忽然笑了。
祠堂檐角的銅鈴輕響,叮——叮——,像是應和他心里那聲釋然——原來最難破的局,從來不是敵人設的,是自己心里那道坎。
晨霧再次漫上來時,肖鋒的手機在褲兜里震動。
他摸出來,是縣鄉村振興辦的通知:“柳河村鄉村振興典型案例申報材料不予受理……”
他盯著屏幕看了片刻,把手機揣回兜里,動作平靜。
遠處山坳里傳來汽車鳴笛,車燈劃破晨霧,照亮路邊新立的木牌——“柳河村現代農業試點區”。
木牌旁邊,幾個村民正搭著梯子,往祠堂外的墻上釘新刻的碑,錘子敲打鐵釘的“當當”聲,在清晨里格外清脆。
肖鋒站起身,拍了拍褲腿的露水。他知道,新的故事,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