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七日清晨,胡云曦是被窗臺上的麻雀鬧醒的。
梅雨季的雨歇了半日,晨光透過紗簾漏進來,在淺灰色的床罩上織出菱形光斑。
她翻個身,碰到朱凱旭搭在腰間的手——這雙手昨天還捏著熱毛巾給她敷膝蓋,此刻掌心還沾著點艾草香,是昨夜她把朱母給的艾草包塞在他枕頭下的緣故。
“醒了?”朱凱旭的聲音帶著剛醒的啞,手指在她腰側輕輕撓了兩下,“今天不是說要去社區調解張奶奶的房產糾紛?
我把雜糧粥溫在鍋里了。”
胡云曦撐起身子,發梢掃過他鎖骨上的小痣——那是去年爬云霧山時被野棘劃的,現在淡得只剩個淺印。
“改到下午了?!彼崎_薄被下床,棉拖鞋踩在地板上發出輕響,“明遠說周建國的調解款到賬通知要當面簽,約了十點?!?/p>
走到玄關時,她瞥見矮腳凳上躺著個牛皮紙信封。
信封邊角有點卷,郵戳是“青山鎮”,日期是六月五日。
收信人寫著“明曦法律工作室胡云曦律師”,字跡是鋼筆寫的,捺腳帶點抖,像老年人握不穩筆的樣子。
“早上物業放門口的。”朱凱旭穿著藍條紋睡衣晃過來,往她手里塞了杯溫牛奶,“我聞著有股松香味,像是用老信紙寫的?!?/p>
胡云曦捏了捏信封,里面有張薄紙。她撕開封口,抽出信紙——是張泛黃的稿紙,每頁四邊都裁得齊整,顯然用了尺子。
第一行字就讓她眉尾一跳:“胡律師,我是青山村的周秀蘭,想求您幫我們村查查恒遠化工的事?!?/p>
“恒遠化工?”她念出聲,朱凱旭湊過來看,“上個月新聞里說他們拿了省級環保示范牌的那家?”
信里的字越寫越急,墨點在“魚塘死光了”那行洇開個小團。
周秀蘭說,恒遠化工去年在村東頭建了新廠區,說是生產飼料添加劑,可打那以后,村里的井水開始發苦,村南頭王阿婆的魚塘連續三個月死魚,最慘的是上個月,劉二柱家小孫女喝了井水起全身紅疹,縣醫院查了說是重金屬超標。
“我們找過鎮環保所,他們說廠子有正規手續。
可上回下暴雨,我親眼看見廠區后墻滲黑水,順著排水溝往河溝淌?!?/p>
最后一句被重重畫了道線:“求您來村里看看,我們實在沒轍了。”
胡云曦把信翻到背面,空白處用鉛筆歪歪扭扭補了行字:“別說是我寫的,我家小子在廠里打工,要是被知道...唉?!?/p>
“要打電話給明遠嗎?”朱凱旭伸手替她把垂下來的碎發別到耳后,“我記得他大學同學在市環保局,或許能查到恒遠的排污許可證?!?/p>
胡云曦沒說話,指尖反復摩挲信封邊緣。她想起上周在社區普法,有個老太太攥著皺巴巴的診斷書問:“律師,我們莊稼人是不是只能吃啞巴虧?”
當時她拍著胸脯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可真遇上具體的事...
“我先去工作室?!彼研耪酆檬者M帆布包,包帶是朱凱旭去年用舊運動服改的,邊角還留著拆線的針腳,“明遠十點到,我得先理理思路。”
朱凱旭跟著她到玄關換鞋,運動襪沾了點粥漬。
“需要我陪嗎?”他彎腰替她系鞋帶,膝蓋微微彎曲——術后恢復了四個月,蹲起時還是有點慢,“體校下午的課我讓小陳代上?!?/p>
胡云曦蹲下來,和他平視。他的睫毛上還沾著點睡意,左眼角有顆淚痣,是她總說“像顆小朱砂”的地方。
“不用?!彼罅四笏亩梗澳愦饝獕褖呀裉旖趟鐧跀[臂的,可不能爽約?!?/p>
明曦法律工作室的百葉窗半開著,晨光漏進來,在胡桃木辦公桌上灑下金斑。
胡云曦把信攤開,用藍筆在“重金屬超標”“后墻滲黑水”下畫了橫線。
文件柜第三層,她翻出去年整理的《環境保護法》案例集,翻到第47頁——“企業事業單位和其他生產經營者應當防止、減少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對所造成的損害依法承擔責任”。
十點整,趙明遠抱著個牛皮紙袋推門進來。他的格子襯衫第二顆紐扣沒扣,露出點鎖骨,是跑著來的。
“周建國的到賬通知在這兒。”他把袋子擱在桌上,目光掃過攤開的信,“這是...新案子?”
胡云曦把信推過去。趙明遠看第一行時還漫不經心,看到“重金屬超標”時,手指在紙頁上頓住。
“恒遠化工我知道?!彼统鍪謾C翻相冊,“上個月他們開周年慶,我幫朋友拍宣傳照,廠區后墻刷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標語?!?/p>
照片里,銀灰色的廠房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后墻確實有行紅漆大字,可墻角堆著幾個藍色塑料桶,桶身上的標簽被刻意撕了。
“我下午想去青山村?!焙脐貜某閷侠锬贸鲣浺艄P,電池剛充好,“周秀蘭留了手機號,我剛才打過去,是個男人接的,說'周奶奶去菜地了,您五點再來'?!?/p>
她指了指信上的地址,“青山村在云棲鎮,開車得兩小時。”
趙明遠把手機倒扣在桌上?!拔腋闳ァ!彼读顺栋櫚桶偷囊骂I,“上回周阿姨的案子,你說'律師不是幫人吵架,是幫人講理',這回該我們去給青山村講理了?!?/p>
胡云曦打開電腦,調出地圖查路線。云棲鎮到青山村的鄉道在地圖上是條細綠線,穿過兩片丘陵。
她想起朱凱旭常說“開車走鄉道要慢”,便在備忘錄里記了條:“五點前出發,備暈車藥?!?/p>
下午三點,朱凱旭發來消息:“壯壯今天擺臂進步了,說要送你他奶奶腌的酸黃瓜?!?/p>
胡云曦盯著手機笑,回了個“饞”的表情包,指尖在鍵盤上頓了頓,又補了句:“晚上可能晚些,別等我吃飯?!?/p>
四點半,她把帆布包裝滿:錄音筆、筆記本、《環境侵權責任司法解釋》單行本、還有朱母塞給她的艾草香包——老太太說“鄉下蚊子毒”。
臨出門時,她摸了摸包里的信,紙頁被體溫焐得發軟,像周秀蘭顫抖的手。
剛要鎖門,手機在包里震起來。是個陌生號碼,顯示歸屬地“云棲鎮”。
胡云曦接起,聽筒里傳來粗重的喘息聲,接著是個壓低的男聲:“胡律師?
我是周秀蘭的孫子,您別來青山村!”
胡云曦的手指攥緊包帶?!盀槭裁矗俊彼犚姳尘袄镉泄方?,還有金屬碰撞的聲響,像是鐵鍬砸在地上。
“昨兒夜里,王阿婆的魚塘被人潑了石灰?!蹦腥说穆曇舭l顫,“她說要去鎮里告狀,今早家里窗戶被砸了。
您要是來...他們連我奶奶都不會放過的!”
胡云曦的后背抵著門框。她望著走廊盡頭的綠蘿,葉片上還沾著晨露,此刻卻被穿堂風刮得搖晃。
“我明白?!彼穆曇艉茌p,輕得像怕驚著電話那頭的人,“你讓奶奶把井水樣本、死魚照片都收著,我...我明天一早就來?!?/p>
掛了電話,她站在原地發了會兒呆。走廊的聲控燈突然亮起,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青灰色的地磚上,像封沒寫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