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里,死寂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
鬼七臉上那層瘋癲的、扭曲的殼,正在一片片剝落,碎裂。
那雙燃燒著鬼火的眼睛,像是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火焰熄滅。
只剩下兩窟窿幽深、空洞的黑暗。
震驚之后,是滅頂?shù)目只拧?/p>
他引以為傲、藏在瘋癲面具下最后的尊嚴(yán),被這個(gè)年輕女人用三言兩語,剝得干干凈凈,扔在地上,踩得粉碎。
他不是瘋子。
他只是一個(gè)耗盡了心血,卻走投無路的廢物。
“你……你到底是誰?”
鬼七的聲音,再沒有了之前的尖利刺耳,而是像被抽走了脊梁骨,虛弱,干癟,帶著一絲絕望的顫抖。
他看著莊若薇,像看著一個(gè)從傳說中走出來的、審判手藝人的神祇。
莊若薇的目光,從那鍋已經(jīng)徹底淪為廢品的泥漿上收回,落回到鬼七那張形銷骨立的臉上。
“我姓莊?!?/p>
她只說了三個(gè)字。
這三個(gè)字,在鬼七的耳中,卻不啻于一道九天驚雷。
莊!
那個(gè)百工之首,匠門之尊的“莊”!
那個(gè)傳說中,能點(diǎn)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的“莊”!
鬼七的身子劇烈地一晃,他踉蹌著后退兩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渾濁的眼淚,瞬間從干涸的眼眶里涌了出來。
“莊家……莊家的人……”
他喃喃自語,像是丟了魂。
“原來是莊家的人……難怪……難怪……”
他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為什么這個(gè)女人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底細(xì)。
瘸腿李不知道“莊家”到底意味著什么,但他能看懂鬼七的反應(yīng)。
那種發(fā)自骨子里的、近乎崩塌的敬畏,比任何解釋都更有說服力。
他看著莊若薇的背影,只覺得這個(gè)女人的形象,在昏暗的火光里,被拉得無比高大,高大到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莊若薇沒有理會鬼七的失魂落魄。
她轉(zhuǎn)過身,對瘸腿李道:“東西?!?/p>
瘸腿李一個(gè)激靈,連忙將一直背在身后的麻袋解了下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麻袋解開,露出的,正是那捧從亂墳崗里鏟出來的、混合著莊若薇鮮血的香灰胎土。
那股熟悉的、帶著血腥和泥土氣息的味道,讓鬼七的哭聲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被那捧顏色詭異的泥土死死吸住。
作為玩了一輩子泥的匠人,他能感覺到,這捧土……不一樣。
它仿佛……有生命。
“我們要燒的,就是它?!鼻f若薇的聲音,將鬼七從失神中喚醒。
鬼七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上,露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苦笑。
“燒……燒不了……”
他指了指外面,那條在夜色中更顯龐大的龍窯。
“它死了……”
“我的龍窯,死了十年了?!?/p>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無盡的悲涼和頹敗。
“十年前,我最后一次開窯,燒的是我畢生心血,一尊仿汝窯的蓮花溫碗?!?/p>
“我用了最好的高嶺土,最好的瑪瑙釉,我守了七天七夜,火候、溫度,分毫不差……可開窯的時(shí)候,它還是炸了。”
“從那天起,這龍窯就再也沒點(diǎn)著過火。”
“不管我用什么柴,不管我用什么法子,窯火就是升不起來!龍不抬頭,火不入膛!它像個(gè)吃飽了的死神,再也吞不下半點(diǎn)火焰!”
“我瘋了十年,就是想不通為什么!”
他痛苦地揪著自己那蓬亂如草的頭發(fā)。
“我守著天下最好的窯,卻連一樣?xùn)|西都燒不好,我算什么匠人!我就是個(gè)守著龍尸的廢物!”
原來,這才是他瘋癲的根源。
不是技藝不精,而是連施展技藝的資格,都被剝奪了。
那條沉睡的龍窯,就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瘸腿李聽得心驚肉跳,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外面那條巨大的黑影。
一座點(diǎn)不著火的窯?
這事兒,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性。
然而,莊若薇的臉上,卻看不到絲毫的意外。
她只是靜靜地聽完,然后邁步,走出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棚屋。
夜風(fēng)清冷,吹起她額前的發(fā)絲。
她站在巨大的龍窯之前,像站在一頭遠(yuǎn)古巨獸的骸骨前。
她的目光,從龍頭開始,沿著蜿蜒的窯身,一寸一寸地掃過。
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一座死物。
而像一個(gè)經(jīng)驗(yàn)最豐富的獸醫(yī),在審視一頭病入膏肓的巨龍。
“窯沒死?!?/p>
許久,她終于開口。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棚屋里兩個(gè)男人的耳中。
“是喂它的‘糧’,錯(cuò)了?!?/p>
鬼七猛地抬起頭,連滾帶爬地沖到門口,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糧……錯(cuò)了?”
“龍窯有靈,非凡火能燃?!?/p>
莊若薇的手,輕輕撫上冰冷的窯壁,那粗糙的青磚,在她手下仿佛有了溫度。
“尋常柴薪,不過是凡夫俗子的口糧,喂不飽它這條龍。”
“想讓它張嘴,得用龍骨當(dāng)柴?!?/p>
“龍骨?”
鬼七和瘸腿李異口同聲,滿臉駭然。
“龍骨?”
這世上,哪來的龍骨?
莊若薇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頹敗的土窯,掃過這片死寂的村落。
最終,她的視線落在了不遠(yuǎn)處,那片與窯工村一墻之隔的巨大陰影上——紅旗機(jī)械廠。
一個(gè)那個(gè)年代的軍工大廠,一個(gè)造槍炮機(jī)械的地方……必然會儲備最頂級的陳年硬木。
那些木頭,歷經(jīng)歲月,飽含金石之氣,正是點(diǎn)燃龍窯最好的引信。
她指向廠區(qū)深處,一座已經(jīng)塌了大半的廢棄廠房。
“那里,就是龍骨的所在。”
雖然廢棄多年,但里面,還堆放著無數(shù)當(dāng)年用來制作槍托、枕木的陳年硬木。
“瘸腿李?!?/p>
莊若薇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那里找一種木頭。”
“木紋形似鬼臉,入水即沉,劈開之后,內(nèi)里是紅黑相間的顏色?!?/p>
“那是‘鐵樺木’。在地下埋了不知多少年,木性屬陰,卻又帶著一股不腐的陽剛之氣。”
“用它,來做引火的‘龍筋’?!?/p>
她又看向鬼七。
“你的窯,是‘睡’了,不是‘死’了?!?/p>
“是你的心火滅了,才點(diǎn)不燃它的窯火?!?/p>
“你守著它十年,人與窯氣脈相連,它在等你。”
“現(xiàn)在?!?/p>
莊若薇的目光,變得像刀鋒一樣銳利。
“我要你,站起來?!?/p>
“拿出你當(dāng)年的本事,清窯膛,備匣缽,測風(fēng)向。”
“今晚,子時(shí)。”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金石相擊,擲地有聲。
“我要你我,聯(lián)手?!?/p>
“用這龍骨為薪,以我莊家血為引?!?/p>
“讓這條睡了十年的死龍,給我……復(f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