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采薇生于書香門第,自幼便在規矩與教養中長大。父親顧敬堂是戶部從九品的主事,官職不高,卻自持清廉謹慎,治家尤為嚴格。
母親出身寒門,性子溫柔恭順,凡事都以丈夫為先,對女兒的教導尤為嚴苛。顧家雖不顯赫,但門第清正,門戶整肅,街坊鄰里皆知這家人家教良好。
顧采薇是家中長女,自小聰慧端莊,眉眼如畫,一雙秋水明眸,肌膚勝雪,談吐溫雅,不僅得父母寵愛,也常被左鄰右舍夸贊:“顧家這姑娘,將來是要嫁給達官顯貴的。”
她卻偏偏未能嫁入顯赫之家。
十五歲那年,她被許配給了京中一戶富商梁家的長子梁胤。
梁家雖是商賈之家,卻家資豐厚,鋪子遍布京南幾處繁華街市,金銀成堆、來往人脈通達。
那年,顧家適逢用度緊張,顧父多年仕途不得進,幾次升遷都被旁人擠掉,此時梁家登門求親,攜帶的聘禮堆滿了顧府正廳,銀票、綢緞、珍寶一應俱全。
顧父猶豫再三,卻也抵不過家中經濟所需。
如此權衡之下,便應下了這門親事。
成親前三月,顧采薇心中已有幾分不安。
她雖乖順溫柔,卻并非無知。她曾在庭前偷偷聽見父兄低語,說梁胤嗜酒好賭,不通文墨不適合她。
只是這等話題一晃而過,顧母即刻呵斥,天底下又不是人人都是當官的。
她問父親,父親只是嘆氣:“嫁出去是你自己的命。”
她知這是答應了,便也不再反駁,只是在夜深人靜時,獨自抱膝坐在窗邊,看月亮出神。
她從未見過梁胤幾次,只知他年長她五歲,模樣倒也周正,衣著得體,說話客氣,倒沒什么不妥。
顧采薇不敢有太多幻想,也不曾多問旁人關于未來夫婿的事。在這個世道里,女子的婚姻從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事。
成親之夜,顧采薇心跳如鼓,卻滿懷期待。
可洞房之中,梁胤的舉動粗魯、話語冷淡,甚至帶著不耐煩與譏諷。她忍了,只當是夫君喝多了。
第二日早晨,他徑自起身梳洗,對她視若無睹,顧母送來的補湯也被他推到一邊,說味道太膩。
嫁入梁家后,她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人情冷暖”。
婆母是個利嘴刁鉆的婦人,雖穿金戴銀,卻眼里揉不得沙子。她日日打量顧采薇,時不時就挑刺:“一個官家女,哪有半點做主母的派頭?連屋子都不會打理。”
梁父則常年不語,只在飯桌上偶爾點頭,話都不多說一句。她夾菜不合他們的心思,便要被指責飲食無禮;坐姿稍一放松,便說她教養不夠。
更有幾次,她不慎生病,卻連請醫用藥都需層層通報、再三請示。
梁胤更不是良人。他不是在賬房看賬,就是泡在酒樓與人酌酒。回家時常是醉醺醺的,稍有不順便摔東西泄憤。
他對顧采薇從未有過溫情,兩人雖為夫妻,卻更像陌路人。
顧采薇日日獨守空房,忍辱負重,卻未曾抱怨過一句。
她知自己不能回娘家訴苦,不忍父母憂心。她只能強撐著笑顏,每日謹守規矩,三從四德,只盼日子能慢慢好起來。
兩年過去,她始終未孕。梁家人開始疑心她身體有疾,婆母每日叨念,讓奴仆把藥湯丟在她桌上,讓她一日三頓。
那藥苦得舌根發麻,喝下去反倒腹痛如絞,她卻不敢不喝。夜里她曾暗自哭泣,夢中夢見娘親問她日子過得如何,她卻說不出口。
到了第四年,梁胤竟將外室接入梁府。
那女子不過十七八,生得妖嬈嫵媚,梁家人竟不避諱地將其抬為貴妾,賜以珠釵錦衣,住進主院。
顧采薇被命令搬入偏院,連貼身丫鬟都被換了人。
梁胤冷眼看著她,譏笑道:“娶了個不下蛋的母雞回來,還敢耍脾氣?早就該識趣滾遠些。”那貴妾甚至笑盈盈地走到她面前,說:“夫人何必強撐?若我來主事,梁郎也不會整日沉悶。”
她未曾爭辯,只是覺得這樣的日子很沒意思。
那日夜里,她獨坐在偏院床前,屋中寂靜,燈火搖曳。她望著舊嫁妝,逐件清點,心中萬念俱灰。
她不動聲色,只在夜里提筆,寫下了那封和離書。
和離時,她未掉一滴眼淚。穿上素凈青衣,戴上帷帽,一步步走出梁家門,身影筆直如松,不卑不亢。
和離的女子,在這世道從不受待見。
梁家人雖著急但也沒辦法,總歸是自己家的女兒,沒有趕出去的道理。
在家待了一段時間,梁家人開始給她張羅再嫁的事,有人勸她說:“再嫁一個試試?萬一遇上一個如意郎君呢?女兒家總是要有一個丈夫的。”
顧采薇只是搖頭,淡淡一句:“為何女子不嫁人便不能活呢?”
直到那日,使團公布招生令。
顧采薇抱著好奇,穿著再樸素不過的素衣,走到城外報名處。那些貴女錦衣華服、環佩叮當,而她只是靜靜排在隊伍末尾,眸中沉靜如水。
提問的人問她:“為何想去世外之地?”
她答:“我想過新日子,靠我自己,而不是結婚嫁人。”語氣雖淡,卻落地有聲。
使者又問了許多其他的問題,顧采薇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被選中了。
榜單公布后,京中嘩然。
“什么?和離的女子竟也能入選?”
“這是世外之地不要規矩了嗎?”
但也有人說:“她家教良好,人也聰慧,和離并不是她的錯。”
而顧家原本憂心她余生孤苦,如今也笑逐顏開,親戚們紛紛登門祝賀。過去那幾個背后議論的遠房親戚,忽然轉口夸她有主見、有膽識。
更讓人跌破眼鏡的,是梁家竟也來了。
梁胤的母親親自帶了禮盒,說是請她回去。
梁胤更是當著眾人低頭道歉:“是我有眼無珠,采薇我錯了,你跟我回家吧……”
顧采薇望著這曾經羞辱自己的一家,眉目淡然,不悲不喜,只回了一句:“既已和離,便是兩不相干。請回吧。”
“采薇,我們……”
“沒有我們,你是你,我是我。”
她不再低眉順從,也不會回頭。
因為顧采薇入選,顧父直接升了官,仕途也變得暢通無阻起來了。
人生就是這么奇怪。
在顧采薇離開那一日,鄰里親見前來相送。
更是有人感慨:“誰說生女兒沒有了,我看顧家的閨女比男兒有用多了。”
而顧采薇坐上使者團的車,望著窗外掠過的城景,心中無喜無悲,只覺四海廣闊、天光乍破。
她知道,屬于她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