濱江紡織廠巨大的鐵門在刺耳的摩擦聲中緩緩打開,如同巨獸張開了吞噬的口。吉普車駛入廠區,空氣中立刻彌漫開濃重的棉絮粉塵和機油混合的刺鼻氣味,巨大的織機轟鳴聲如同永不停歇的雷暴,震得人耳膜發麻,地面都在微微顫抖。
林晚被王金花粗暴地拽下車。眼前是幾排高大、破舊、墻壁被灰塵染成灰黑色的廠房。穿著統一藍色工裝的女工們行色匆匆,臉上大多帶著麻木和疲憊。偶爾有穿著干部服的人走過,目光掃過林晚時,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冷漠審視。
“劉主任,人我可就交給您了!”王金花對著下車的劉主任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容,“這丫頭要是不聽話,您盡管打盡管罵!就當是自家的牲口使喚!千萬別客氣!”
劉主任叼著煙,含糊地嗯了一聲,對旁邊一個穿著工裝、面色嚴肅的中年女人招了招手:“趙組長,這是新來的,叫林招娣。分你們組了。帶她去領工裝,安排宿舍,教教規矩。明天就上工。”
被稱作趙組長的女人面無表情地打量了一下林晚,尤其在她蒼白瘦弱的身板和手臂的傷痕上多看了兩眼,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冷漠:“跟我來。”
王金花最后惡狠狠地瞪了林晚一眼,壓低聲音警告:“給老娘老實點!好好干活!每個月工資我會來領!敢耍花樣,看我不扒了你的皮!”說完,她像甩掉什么臟東西一樣,轉身跟著劉主任走向辦公樓的方向。
林晚沉默地跟在趙組長身后,如同行尸走肉。領了一套散發著霉味和汗臭、明顯是別人穿過的舊工裝,又領了薄得像紙、散發著劣質棉花氣味的被褥。趙組長將她帶到女工宿舍區——一排低矮破舊的平房。
推開其中一扇門,一股濃烈的腳臭、汗味和廉價雪花膏混合的渾濁氣味撲面而來。房間里擠著八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光線昏暗,墻壁斑駁。幾個剛下夜班的女工正蒙頭大睡,還有幾個在臉盆架前麻木地洗漱。
“你就睡那個上鋪。”趙組長指了指靠近門口、一個堆滿了雜物的上鋪空位,聲音沒有任何溫度,“東西放好,熟悉一下環境。明天早上六點,三號車間集合,不要遲到。廠里的規矩,遲到早退、偷懶耍滑、損壞機器,輕則扣工資,重則開除罰款!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林晚低著頭,聲音細若蚊吶。
趙組長沒再多說,轉身離開了。宿舍里幾個醒著的女工好奇地打量著林晚這個新來的,眼神里有同情,有麻木,也有淡淡的排斥。沒有人主動跟她說話。
林晚默默地爬上那個搖搖晃晃的上鋪。床板上只有一層薄薄的草墊,冰冷堅硬。她將破舊的被褥鋪好,蜷縮在角落,抱著膝蓋。巨大的織機轟鳴聲透過薄薄的墻壁不斷傳來,震得床架都在微微晃動。空氣中漂浮著細密的棉絮粉塵,嗆得她喉嚨發癢。
絕望嗎?是的。但她心中那團名為復仇和逃離的火焰,并未熄滅,反而在困境中燃燒得更加幽冷。李科長那意味深長的一瞥,是她埋下的第一顆種子。現在,她需要在這座吃人的工廠里活下來,并且,尋找下一個機會。
第二天凌晨五點,刺耳的起床哨聲就劃破了宿舍區的死寂。林晚和所有女工一樣,如同被鞭子驅趕的牲口,在冰冷的自來水管前胡亂抹把臉,啃兩口自帶的干糧(林晚沒有,只能餓著),就匆匆趕往巨大的、如同怪獸巢穴般的三號車間。
車間里,景象更加駭人。數百臺織機如同鋼鐵巨獸,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巨大的梭子帶著尖銳的破空聲在經線緯線間飛速穿梭!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粉塵和機油味,幾乎讓人窒息。地面濕滑,到處是飛濺的棉絮和油污。
趙組長將林晚帶到一臺老舊的織機前,指派了一個叫孫秀芬的、四十多歲、一臉苦相的女工帶她。
“喏,看著。”孫秀芬的聲音在巨大的噪音中幾乎聽不清,她動作麻利地演示著接線頭、換梭芯、看布面這些基本操作,語速極快,“……動作要快!眼要尖!斷了線不及時接上,出了次布,扣錢!梭芯空了不換,機器停了,更要扣錢!……一天十二個小時,三班倒,中間只有半小時吃飯……手腳麻利點!別拖累我!”
林晚努力睜大眼睛看著,巨大的噪音讓她頭暈目眩,濃密的棉絮粉塵嗆得她不停咳嗽。孫秀芬演示了兩遍,就不耐煩地讓她自己上手。
第一次接觸這冰冷的鋼鐵巨獸,林晚笨拙而恐懼。手指被鋒利的線頭割破,鮮血染紅了白色的棉線。換梭芯時動作慢了半拍,飛梭差點打到她的頭!巨大的轟鳴聲和機械的震動,讓她神經高度緊張,太陽穴突突直跳。
“笨死了!教豬都教會了!”孫秀芬在一旁急得跳腳,惡聲惡氣地罵著,“手那么慢!眼睛瞎了?線頭又斷了!這個月獎金要被你扣光了!”
一個上午下來,林晚渾身被汗水濕透,手指上多了好幾道口子,腰酸背痛,耳朵里除了轟鳴聲什么都聽不見了。而她的產量和質量,慘不忍睹。工長板著臉過來訓斥了幾句,記了名字,意味著這個月的工資又要被狠狠扣掉一筆。
午飯是食堂里最便宜的、看不到油花的清湯寡水和兩個硬邦邦的雜糧窩頭。林晚如同嚼蠟般吞咽著,胃里因為饑餓和緊張而隱隱作痛。她看著周圍那些同樣麻木吞咽的女工,仿佛看到了前世那個被榨干所有青春和希望、最終倒在織機旁的自己。
不!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她必須盡快適應!必須在這地獄里活下來!她需要錢!哪怕是最微薄的工資!那是她未來逃離的資本!她還需要了解工廠的運作,尋找可以利用的漏洞!
下午的工作更加難熬。疲憊和饑餓讓林晚的動作更加遲緩。在一次低頭彎腰去撿掉在地上的梭芯時,旁邊一臺高速運轉的織機飛梭突然“嘣”地一聲斷裂!斷裂的金屬梭尖如同離弦之箭,帶著恐怖的尖嘯,擦著她的頭皮飛過,狠狠釘在了她身后的木柱上,深入寸許!
“啊——!!”
“出事了!!”
周圍的工友發出驚恐的尖叫!
林晚僵在原地,渾身冰冷!一縷斷發飄落在地。剛才那梭尖如果再偏一厘米……她不敢想下去!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死亡的陰影,再次如此清晰地擦肩而過!
工長和趙組長聞訊趕來,看到那深深嵌入木柱的斷梭,也是臉色煞白。趙組長一把將還僵著的林晚扯開,對著驚魂未定的孫秀芬吼道:“怎么搞的?!機器怎么沒按時檢修?!”
“我……我上午報修了……維修班說……說沒空……”孫秀芬嚇得臉色發白,結結巴巴地說。
工長陰沉著臉,檢查了一下那臺出事的織機,又看了看林晚慘白的臉和地上那縷斷發,煩躁地揮揮手:“人沒事就好!把這破機器停了!等維修班來!孫秀芬!帶她去醫務室簡單看看!其他人繼續干活!別耽誤生產!”
一場險些致命的事故,在“人沒事就好”和“別耽誤生產”的冷漠中,輕飄飄地揭過了。仿佛她們這些女工的生命,還不如一臺織機、一匹布值錢。
林晚被孫秀芬帶到廠里簡陋的醫務室。廠醫是個胡子拉碴、滿身酒氣的老頭,草草檢查了一下,確認沒有外傷,就丟給她一小瓶碘酒和幾根棉簽:“沒破皮,自己擦擦,嚇的!回去干活吧!別裝病!”
林晚握著那瓶冰涼的碘酒,站在醫務室門口,看著遠處轟鳴的車間,眼中燃燒著冰冷的火焰。這血淋淋的現實,再次讓她看清了這個地方的本質——吃人的魔窟!她必須逃離!不惜一切代價!
回到車間,那臺差點要了她命的織機已經被拖走維修。她換到了另一臺機器前。這一次,她強迫自己壓下所有的恐懼和憤怒,如同最精密的機器,全神貫注地投入到工作中。手指依舊被割破,動作依舊生澀,但她不再抱怨,不再分心,只是沉默地、拼命地干著。
孫秀芬看著她突然變得拼命的樣子,撇了撇嘴,沒再罵她。產量雖然依舊不高,但至少沒有再出大錯。
下班回到宿舍,林晚累得幾乎散架。但她沒有立刻躺下,而是強撐著,用冷水一遍遍清洗著手上、臉上、頭發里的棉絮粉塵。然后,她拿出那瓶碘酒,小心地涂抹著手上的傷口,火辣辣的刺痛讓她更加清醒。
同宿舍的女工們對她的態度也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那個差點喪命的意外,似乎讓她們對這個沉默寡言、干活拼命的新人產生了一絲同情和認同感。
一個叫周紅、看起來二十出頭、性格潑辣的女工湊了過來,遞給林晚半個烤紅薯:“喏,吃點吧。看你晚上都沒去食堂。”
林晚愣了一下,看著那半個散發著香甜熱氣的烤紅薯,又看了看周紅真誠的眼神,心中涌起一絲久違的暖意,低聲說了句:“謝謝紅姐。”
“客氣啥!”周紅擺擺手,壓低聲音,“今天嚇壞了吧?那破機器,早就該報廢了!廠里為了省錢,一直拖著不修,出事是早晚的!你運氣好,躲過一劫。”
另一個年紀稍大、叫吳桂芬的女工也嘆了口氣:“唉,咱們這些人的命,在廠領導眼里,還不如機器上的一個零件值錢。出了事,只要不死人,就是扣點錢,訓兩句了事。”
林晚默默地聽著,小口吃著烤紅薯,香甜的味道稍稍撫慰了饑餓的胃。她看著周紅和吳桂芬,心中那個模糊的計劃漸漸清晰。她需要盟友,需要了解工廠更多的內幕。而眼前這些同樣被壓迫的女工,或許就是她可以爭取的力量。她不能只依靠李科長那一個“證人”,她需要更多!
“紅姐,桂芬姐,”林晚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猶豫和試探,“今天……謝謝你們。這廠里……一直都是這樣嗎?機器壞了也不管……”
“哼,可不嘛!”周紅憤憤不平,“維修班那幫大爺,請都請不動!就知道喝酒打牌!工長就知道催產量,才不管我們死活!安全?安全就是個屁!我們車間,去年就有個姐妹,手指頭被機器絞斷了兩個!最后就賠了五十塊錢,打發回家了!”
吳桂芬也補充道:“還有工資!說是每個月三十塊,七扣八扣,到手能有二十就不錯了!還經常拖欠!那個劉扒皮(指劉主任),心黑著呢!變著法子克扣!”
聽著女工們你一言我一語的控訴,林晚心中那個“證據庫”正在迅速填充。機器安全隱患、克扣工資、工傷處理不公……這些都是未來可能引爆的炸藥!而周紅和吳桂芬這些女工,就是她潛在的證人!
她假意屈從,拼命干活,努力融入這個群體。她不再抱怨,只是默默地觀察、傾聽、記憶。每一個工友的抱怨,每一次設備的異常,每一筆被克扣的工資,都被她牢牢記在心里。
金蟬脫殼的第一步,是在牢籠里扎根,是在敵人眼皮底下,無聲地編織一張名為“證據”和“同盟”的網。林晚如同最耐心的獵人,在這片名為紡織廠的叢林里,開始了她隱秘的狩獵。她臉上的麻木順從,與她眼中跳躍的冰冷火焰,形成了最詭異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