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的房間里。
一人左手執長刀站立窗前,一人手捏一根箭矢坐在床榻上。
唯有屏風外的留宿夜燈,發出微末光暈,顯出兩人的身形輪廓。
皇帝面無表情,鳳眸深寒如冰潭,一身的殺意控不住。
白博雅沒絲毫自覺。
他噗通一聲就跪下:“陛下,臣有要事回稟。”
皇帝左手微抬,鋒利的長刀落在了白博雅脖子邊。
他居高臨下:“該當何罪?”
白博雅從善如流:“臣,罪該萬死。”
做臣子的,第一就是要自覺。
皇帝:“……”
仿佛一拳頭打在棉花上,實在叫皇帝憋屈。
是以,皇帝鳳眸一瞇,手起刀落。
下刻,一大把的黑發飄然落地。
白博雅睜大了眼睛,遲疑伸手摸腦袋。
發髻被削了!
頭發同樣短了一大截!
白博雅抬頭,怒瞪皇帝三秒,跟著又低眉順眼的垂下頭。
當皇帝的可以不要臉。
君臣同樣,皇帝氣順了。
他往榻上一坐:“何事回稟?”
白博雅表情正色:“微臣年事已高,如今對南疆力不從心,請陛下另擇賢明,微臣甘愿輔之。”
這話一落,皇帝面色古怪。
四十一歲就年事已高?
他盯著白博雅,試圖看清他的目的。
然而,房中光線昏暗,什么都看不清。
好一會,皇帝才淡淡開口:“愛卿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另擇賢明,甘愿輔之。
這是退讓一半南疆兵權的意思。
白博雅手握十萬白虎軍,鎮守南疆十年,在三十六寨、七十二峰耕耘了十年。
現在,他竟是主動提出,釋一半兵權。
白博雅起身,從枕頭底下摸出虎符。
虎符輕輕扭動,便一分為二。
白博雅眼神有留戀:“十年前,陛下急需有人能鎮守南疆,遂將兩枚虎符一起給了臣。”
他將其中一枚雙手奉上:“如今十年過去,南疆形勢穩定,這一枚本就該回歸到陛下手上。”
歷朝歷代,任何一支精銳之師,上位者都不可能完全放權給武將。
當年,皇帝放了。
皇帝把玩著這一枚虎符:“愛卿是聰明人,但朕也不是昏庸之輩。”
“朕重用你和朕忌憚你,并不沖突。”
兩人年少就相識,彼此也算互相了解的。
在白博雅真干出什么事前,皇帝再是忌憚,倒也不會輕易對他下手。
白博雅笑了聲:“陛下,臣是有條件的。”
他雖然在笑,可那笑帶著兩分的譏誚。
皇帝了然:“說。”
白博雅目光灼灼:“臣想讓陛下給永安公主實封。”
聞言,皇帝猛地握緊虎符。
白博雅繼續說:“大晉公主向來只有虛封,雖有封地但只享湯沐邑,能有些銀子罷了。”
皇帝皺眉:“朕給小九劃了富庶的永安郡作為邑地,足夠小九一輩子吃喝不愁。”
便是如今的無憂長公主,邑地也不過區區一縣罷了。
大晉公主敕封,分虛封和實封。
虛封,有封號有邑地,但公主只享邑地每年的稅銀,邑地的行政和軍政等管理,還是在朝廷手里,這就是享湯沐邑。
實封則不然,實封的公主是封地真正的主人,對封地有管理權,可親自治理封地。
最主要的是,實封有府兵配額!
換句話說,荼茶若是能實封,永安郡就是她的地盤,她可以招募一支五百人的兵馬駐守。
當然,實封后不想治理封地,丟給朝廷管也可。
皇帝薄唇抿緊。
實封一個富庶的郡,權利太大了。
小九又才五歲,若是被人利用,后果不堪設想。
身為帝王,理智在告訴他不行。
白博雅悲嘆:“永安公主實臣嫡親幼妹唯一的孩子,臣今四十有一,臣弟不良于行,臣老夫老母白發蒼蒼。”
“臣一家老弱病殘,也只有一個愿望,就想永安公主能過的更順遂安康。”
這感情牌一打出來,皇帝沉默了。
白博雅面色凄苦:“不瞞陛下,白家可能從臣和臣弟這一輩,就要絕后了。”
“永安公主將是臣白家唯一的血脈。”
皇帝沒忍住道了句:“小九也是朕唯一的血脈。”
白博雅一噎。
他輕咳,接上情緒繼續說:“請陛下另擇賢明到南疆,臣定盡心盡力輔之,也望陛下賜永安公主實封之權。”
良久,皇帝都沒說話。
白博雅就那么一直跪著,額頭觸地的姿勢。
小幼崽說,以后出宮了,我也要帶上大傻爹的。
說著無心,聽者有意。
白博雅那會就生了心思,小寶想要出宮,他總得給她安排一條最穩妥的退路。
若是她信賴皇帝、孺慕皇帝,哪里會想要出宮?
大可和長公主一樣,在外建公主府便成。
但她就是那么打算的,寧可帶個傻子也沒提皇帝,白博雅就懂她的想法了。
聽聞,她身邊那個滿臉刀疤的老太監,還在外頭大肆賺錢。
小小年紀的崽崽,心思就重的很。
南疆兵權,皇帝早晚都會收回去。
與其等皇帝開口,倒不如他主動提,還能幫小寶把退路鋪好。
白博雅想著這些,膝蓋都跪麻了。
皇帝幽幽的聲音傳來:“朕可以答應你,但朕也有幾個條件。”
白博雅驀地抬頭。
皇帝:“一、你不能以任何形式、手段摻和小九的封地事宜。”
“二,若是實封,封地必須由永安郡更改為縣,朕可以讓小九自選。”
“三,小九及笄之前,封地都由朝廷管理,待她及笄通過六學二館的結業考核,成績優秀以上,朕會給她實封之權。”
不管封地大小,住著的都是大晉子民,若是個無能昏庸之輩,皇帝必不可能給實封。
白博雅點頭,只是第三條他臉上出現猶豫。
皇帝手邊的刀動了動:“你還有意見?”
白博雅:“沒有,微臣沒意見,只是陛下您快二十九歲了吧,小寶及笄還十年呢,您還能……”
剩下的話沒說完,皇帝秒懂。
“哼,”皇帝冷笑,“朕的事愛卿少操心,朕命還長得很。”
白博雅不以為然。
皇族命長?那就是笑話!
皇帝拂袖起身,轉身就要離開。
再呆下去,他會忍不住一刀砍死這廝。
明個京城謠言就會變成,當今陛下夜闖將軍府,親自將亂臣賊子斬與刀下。
哪知,皇帝前腳才踏出門。
身后白博雅說:“陛下,臣還有一事回稟。”
皇帝最后一絲耐心岌岌可危。
他沒回身,駐足站門口深呼吸。
白博雅:“陛下,今日小寶說,大爹和大舅舅一樣,都是真心愛護我的。”
皇帝呼吸重了。
白博雅:“小寶還說,我信賴大爹如信賴大舅舅。”
皇帝手握成了拳頭。
最后,白博雅輕聲說:“陛下,小寶說過信賴您嗎?”
咔。
皇帝耐心崩斷。
他回身,右拳擊向白博雅嘴巴。
白博雅早有所料,挑眉抬手格擋:“陛下,惱羞……”
一句話沒完,沉甸甸的虎符當頭砸下來,正中白博雅腦門。
白博雅只覺腦門鈍疼,下刻,一個大包肉眼可見的腫起來。
皇帝撿回虎符:“愛卿,明日記得來上朝,咱們君臣再演一場。”
白博雅:“……”
這是要他臉面全無啊。
好歹毒的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