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這一開口,在場眾臣工的目光,探究的、審慎的、期待的、戒備的……便齊齊落在他的身上。
就連一直神色冷硬、寸步不讓的于謙,此刻也側目冷冷瞥了他一眼。
只是在他的眼神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蔑視。
王振恍若未見,眼皮依舊低垂,臉上那恭敬謙卑的笑容紋絲不動,聲音卻愈發(fā)懇切溫和。
“陛下憂心河南黎庶,太皇太后慈恩浩蕩,老奴瞧著亦是心急如焚!于大人所言,字字泣血,黃河水患,關乎數十萬生靈,確如燎原之火,刻不容緩!”
王振巧妙的先將水患的急迫性高高托起,堵住了所有質疑程序的聲音,還不動聲色地又給于謙戴了頂高帽。
接著他話鋒隨即又轉:“然則,楊閣老所慮,亦是老成謀國之道。朝廷法度,譬如宮禁之金水橋,”
他微微側身,示意殿外方向,“一石一木皆有規(guī)制,尺寸不可亂,根基不可移。若因急務而廢弛,非但失儀,更恐動搖國本,令天下胥吏效尤,后患無窮!”
他的這番話將規(guī)矩更是抬到了“國本”的高度,廳內幾位老成持重的朝臣紛紛頷首認同,就連楊士奇緊繃的面色也緩和些許。
王振再次抬首,先在朱祁鎮(zhèn)那張努力維持懵懂好奇的小臉上掠過,又在依舊面色沉凝的于謙身上稍作停留,這才慢條斯理地道出自己的核心方案。
“老奴愚鈍,倒思得一策,惶恐之至,還請陛下與列位大人示下。”
他故意停頓,讓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
朱祁鎮(zhèn)心念電轉,來了來了!
節(jié)點大師登場了。
我就知道你老王在這場合,肯定不甘人后的。
好,隨你愿,這次朕就給你做回捧哏。
朱祁鎮(zhèn)面上立馬流露出孩童般的急切與依賴,小手興奮地揮舞道:“王先生快說!”
見小皇帝如此反應,王振心底掠過一絲掌控全局的篤定,他把腰彎得更低。
“陛下憂心如焚,于大人一刻也等不得,不如……”他的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擔當。
“今日便請楊閣老并戶、工、兵三位堂官辛苦辛苦,就在這文淵閣偏廳,把該議的章程:錢糧幾何、物料何來、民夫何征、勘合何發(fā),而且連同于大人赴任所需的勘合告身,當場議定!票擬嘛……加急寫!內閣值房的中書舍人全調過來!至于太皇太后那邊……”
他再次停頓,目光投向朱祁鎮(zhèn),露出個“您放心”的笑容。
“老奴親自去慈寧宮,回稟老祖宗,陳說河南危急、陛下憂心、臣工戮力之情!并請老祖宗明發(fā)敕諭、關防的懿旨!想必老祖宗慈悲為懷,體恤下情,定會允準!司禮監(jiān)的印……”
他腰板一挺,聲音斬釘截鐵,“待內閣票擬、老祖宗懿旨一到,奴婢親自盯著,火速用印!今日事,今日畢!絕不讓陛下憂心過夜!”
高!實在是高!
聽完王振的方案,朱祁鎮(zhèn)內心已拍案叫絕。
這老王八蛋,好一套漂亮的組合拳!
肯定于謙急迫性,安撫實干派情緒。
強調法度重要性,給足內閣面子,穩(wěn)住守舊派。
提出“集中辦公”方案,承諾最高效率,解決實際問題。
最關鍵的是,主動包攬最難的“說服太皇太后”環(huán)節(jié)!
風險他擔,壓力他頂!功勞……自然也該是他領!
王振啊王振,你真不愧權宦之名!
平衡各方,借勢用力,危機公關堪稱教科書級別!
此舉既賣了于謙人情,又在楊士奇處彰顯能力,還在滿朝文武前露了臉面,更在朕的面前刷足了好感!
一魚多吃,雀食牛比!
內閣堂倌們的眉頭此刻也都松開了幾分。
王振這方案雖然還是有點“特事特辦”的味道,但至少沒把祖宗法度徹底掀翻,面子上勉強糊得過去。
最關鍵的是,最難搞定的太皇太后環(huán)節(jié),他自己主動包圓了!
此刻老首輔楊士奇心里那點抗拒已消了大半。
他微微頷首道:“王公公此議……老成謀國,兼顧急緩,老臣附議。”
楊士齊轉身又深深看了于謙一眼,帶著決斷和提醒道:“陛下圣慮,王公公此議老成。然則,廷益,你此番提督河務,乃是以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之身之身行專差之責,此系權宜,敕書、關防及‘便宜行事’之權細則,待諸事議定后即行補發(fā)。
“你明日先行,抵達開封后,當以穩(wěn)住大局、安撫流民為首要,具體工役調度,待朝廷后續(xù)旨意及錢糧到位再行展開,切不可魯莽興工,空耗民力!”
楊士齊這是代表內閣點了頭。
聽完節(jié)點調度,于謙緊繃如弓弦的臉色也緩和了一絲。
他雖極度厭惡與王振這閹宦合作,更不滿流程被“施舍”,但也知道這已是能爭取到的極限速度。
朱祁鎮(zhèn)看了一眼身邊王振那“忠勤體國”的模樣,面上綻放出撥云見日的笑容,小手一拍榻沿:“好!王先生這法子好!就這么辦!”
他看向于謙,努力顯得很圣明:“于卿,你看如何?今日議定,加急辦理!你……明日可要出警,解民倒懸!”
于謙喉結滾動了一下,壓下心中那點對“流程繁冗”近乎本能的鄙夷,深吸一口氣,鄭重抱拳:“陛下恩典!臣……遵旨!明日卯時,臣必出京!”
朱祁鎮(zhèn)滿意地點頭,小手一揮,頗有氣勢:“楊先生,諸位卿家,都聽見了?今日辛苦,就在文淵閣議吧!朕……嗯,朕身弱年幼,又受了風寒,現(xiàn)倦怠得很,先回宮歇著了。
“你們議定之后,讓王先生來報朕一聲就行!”
話音未落,他哧溜一下從短榻上滑下來,眼疾手快地把小幾上最后兩顆糖漬梅子精準掃進小荷包。
也不等侍衛(wèi)女官反應,邁開兩條小短腿,裹著貂裘像只過冬的松鼠般,“噠噠噠”地跑得飛快,轉眼就消失在暖閣門外。
文淵閣內,瞬間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
群臣看著空了的御座,面面相覷,一股難以言喻的滯澀感在廳中彌漫。
不是,你這小子還沒親政呢?
唉,對皇帝的逾制不滿歸不滿,但活總歸要干。
楊士奇看著小不點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再看看旁邊一臉滿足的王振,又瞅瞅渾身寫著“趕緊干活別廢話”的于謙。
老首輔心里那點疑慮只能被暫時壓下。
國事如爐,容不得置氣。
楊士奇擱下朱筆,目光掃過神色各異的諸臣,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定力:“事急從權,諸公辛苦,就在偏廳議決吧。”
宰執(zhí)之責的本能,終究是壓過了對“規(guī)矩”的執(zhí)念。
文淵閣偏廳被迅速清空、征用。
幾張紫檀案幾被內侍匆忙拼合,戶部的錢糧冊、工部的物料單、兵部的勘合文書如同戰(zhàn)時的輿圖,鋪滿了臨時拼湊的“沙盤”。
被緊急召來的戶、工、兵三部的司官郎中們袍服未整,便皆已肅立案前等調。
數名主事、書吏更是埋首其間,筆走如飛。
墨跡未干的題本、貼黃、會票散落其上,空氣里滿溢著墨臭、汗味與一種被逼出來的冷酷的專注。
就這么著,得力于大明閣臣整體優(yōu)秀的業(yè)務素質。
這大明朝有史以來的第一場“特事特辦”現(xiàn)場會,很快便被支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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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宮暖閣內,朱祁鎮(zhèn)翹著小腳丫躺在軟榻上,美滋滋地啃著糖漬梅子,心里的小算盤正打得噼啪響。
于謙這步棋,總算推出去了!老王這稀泥,和得恰到好處!嘖,當領導嘛,有時候就得學會……借力打力,坐山觀虎斗!
讓能干的于謙去干活,讓會來事的王振去扛雷,自己嘛,躲在后面吃梅子,多好!
而且頭一次見老王對政務如此賣力,看來河南那攤子渾水肯定跟這老閹脫不開干系。
就是不知道,老王主動去啃太皇太后那塊硬骨頭……是真忠心呢,還是另有所圖?
不管了!反正黃河的鍋有人背了,流程的鎖也被老王暫時撬開了!爽!
老王啊老王,你這把“好刀”,朕就先用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