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統元年三月初一。
倒春寒峭,凍殺年少。
太液池畔柳條猶僵,尚未吐綠,金水橋邊卻已蹄聲得得,踏破宮苑晨寂。
“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于謙,奉召覲見——!”
通傳聲帶著一絲緊繃,在乾清宮外響起。
片刻后,殿門開啟。
一名身著半舊青袍、身形清癯的官員步履沉穩地拾級入殿。
只見他鍛帶束腰,風塵仆仆,唯有一雙眸子精光內蘊,掃視間自帶一股不怒而威的嶙峋氣度。
這正是奉旨起復,總督河南河務的于謙,于廷益。
朱祁鎮坐在鋪著錦褥的短榻上,手里拈著一枚糖漬梅子小口啃著,悄悄打量著階下這位后世上聲名赫赫的“救世能臣”。
就是這個人!
史書中力挽狂瀾的擎天白玉柱!
也是……自己前身親手冤殺的……社稷長城!
此刻一股難以言喻的情緒沖擊著朱祁鎮的心防!
其中有愧疚、痛悔、以及一種近乎灼熱的慶幸。
慶幸蒼天給了他重來的機會,讓自己能親手改寫這千古奇冤!
朱祁鎮強壓下翻涌的心潮,目光貪婪地描摹著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于謙。
嚯!真人比畫像還精神!這濃眉大眼的,妥妥的實干派標準臉!
“微臣于謙,叩見陛下。”
他行至御榻前約十步—,一個標準的奏對距離,伏地行稽首大禮,動作干凈利落,竟帶有武人的干脆。
朱祁鎮擺擺小手,稚嫩的嗓音刻意壓得有些沙啞低沉,還帶著點鼻音:“免了免了,快起來。朕今日……嗯,嗓子不爽利,受了點風寒。”
說完他還故意清了清嗓子,顯得很不舒服的樣子。
他目光重新落回在陳安剛剛呈到榻邊小幾上的那份奏折上,裝模作樣地伸手去拿。
黃綾封面上寫著《恭謝天恩并陳河南河患急務疏》。
“朕記得...”朱祁鎮一邊翻開,一邊用帶著鼻音的童音說,“...卿家是昨日剛被吏部授的右僉都御史一職吧?這么快就遞上條陳了?”
話沒說完,那于謙奏疏上的墨跡甫一入眼,便讓朱祁鎮小小的眉頭不由自主地蹙緊。
嘶……于謙這字!
咋跟雞爪扒拉過似的?
但見其筆跡歪歪扭扭,走勢艱澀,按前世小學班主任的說法,狗刨都比他強!
于謙你好歹是永樂十九年的進士!當年殿試答卷總不能也這德行吧?
難道是他孩子代筆?這也太兒戲了!
涉及河工錢糧、數十萬民生的奏報,如此潦草,內閣和司禮監那群老狐貍能買賬?這不是授人以柄嗎?
疑惑如鯁在喉,朱祁鎮終究沒忍住,脫口問道:“于卿,此折……是何人謄錄?筆跡未免……嗯,過于樸拙了些?”
他已經很努力的找了個相對中性的詞了。
話音剛落,暖閣內立時落針可聞。
就連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內閣首輔楊士奇,嘴角都微不可察地一抽。
小祖宗啊,您身為人君這話問得忒也直白了!這是能當面說的嗎?
于謙卻神色如常,仿佛問的是旁人之事,拱手沉聲道,聲音毫無波瀾:“啟奏陛下,此乃微臣親筆。”
“親筆?”朱祁鎮愕然抬眼。
“是。”于謙的聲音依舊平靜無波,“早年臣奉旨巡按浙江海防,行至余杭境內,突遭海匪截殺。為護緊要文書賬冊,臣與賊力搏,右臂筋骨受創,雖經診治,終是執筆乏力,難復舊觀。字跡潦草,有污圣目,臣之罪也。”
他陳述得平淡,卻字字千鈞。
浙江,海防,海匪……倭患之兆!朱祁鎮心頭猛地一震!倭寇之禍竟已現端倪于此時了嗎?
而且已猖獗到敢襲擊巡按御史的地步!這信息量太大了!
他面上不動聲色,只作恍然狀,小臉努力擠出贊許:“原來如此!于卿護國守責,奮不顧身,真乃文武兼備,臣工楷模!……啊,對了,”他趕緊岔開這敏感話題,回歸正事,“卿家既總督河務,打算何時啟程赴豫?”
于謙目光如炬,直視君前,話語斬釘截鐵:“臣擬明日便行!”
“明日?!”原本只是順嘴一提的朱祁鎮,被驚的手中梅子險些掉落。
滿閣重臣更是面面相覷,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好你個于廷益,你雖起復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但太皇太后尚未明旨允準你總督差遣!
內閣尚未奏報進行票擬!司禮監的大印更未落下!你竟已自定行期?!視朝廷規制如無物乎?
楊士奇眉頭深鎖,唯恐小皇帝年少氣盛,順口應承壞了規矩,連忙趨前半步,低聲提點,:“陛下,河督乃封疆重任,非比尋常。其任命、調撥錢糧、征發民夫,皆系國之大事,非經內閣票擬議準、太皇太后通允,司禮監批紅用印,旨意明發,才可施行,此乃祖宗法度,不可輕廢。”
朱祁鎮也正懵著:“明日?如此……急切?”
于謙目光如炬,直視君前,話語擲地有聲:“臣于昨日已至吏部、都察院具呈,并調閱了通政司所有關于豫省水患的奏報塘抄。”
“現河南水勢日洶,流民嗷嗷,臣聞聽慘狀五內如焚...實無片刻敢耽!懇請陛下允臣明日卯時出京!”
朱祁鎮望著階下這個清瘦卻挺拔的身影,心中念頭急轉。
果然!是個只問事功、不恤人情的實干派!認準了方向,便連規章流程都不顧了。
但后世中樞辦公廳那套“特事特辦,綠色通道”的章程,在這大明朝堂……是行不通的。
我雖頂著天子名分,卻是個未親政的“橡皮圖章”。
這河務總督的差遣,是內閣議定,太皇太后點頭,司禮監走完流程,最才輪到我面前“用寶”的。
嘖……我這皇帝當的,連個“急事急辦”的主X令都批不了!
朱祁鎮心里連連哀嚎,他扣緊了腰中的玉帶,稚嫩的臉上努力繃出幾分凝重,目光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群臣,最終又落回那筆跡歪斜卻字字千鈞的奏折上。
“靠!這流程比老太太裹腳布還長!黃河能等你們走完?早特么沖開封八百回了!”
可這話能說嗎?不能!自己現在只是個九歲崽,而且還是個沒親政的崽。
崽崽就得有崽崽的覺悟。
“唔……”朱祁鎮拖長了小奶音,努力模仿大人沉吟的腔調,小腦袋瓜卻轉得飛快,“于卿心系黎庶,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他先給于謙戴了頂高帽,堵住楊士奇他們可能噴過來的不懂規矩的口水。
接著話鋒一轉,小臉擺出十二萬分的虛心求教,看向楊士奇:“只是……楊先生方才所言,亦是老成謀國之道。”
他努力吧語氣顯得特真誠,“這河務總督的差遣、錢糧民夫……嗯,規矩流程,總要走一走才穩當吧?皇祖母那邊,也得請個示下?”
最后再完美地將責任推給了“規矩”和最高裁決者太皇太后。
朱祁鎮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于謙的出發點,又抬舉了楊士奇代表的老成謀國,最后還把終極BOSS太皇太后搬了出來當擋箭牌。
體制內和稀泥的基本功,算是讓他玩明白了。
聽聞小皇帝說完。
楊士奇緊繃的老臉果然松動了半分,捋須頷首:“陛下圣明,廷益拳拳之心,亦是天地可鑒,抵京不過一日,便已調閱文書,洞悉要害,實屬不易。然河工浩大,非一人一時之功,所需錢糧物料、佐理人手,朝廷亦需時間籌措、指派。”
但于謙卻像沒聽見楊士齊的這弦外之音,或者他聽見了也權當放屁。
只見他腰桿挺得筆直,聲音依舊像砸夯:“陛下!閣老!法度固重,然民命關天!河南千里澤國,流民嗷嗷待哺,易子而食者已非孤例!朝廷法度再周全,能救得了幾時?能填得了幾口?能堵得住滔滔洪水嗎?”
他目光灼灼,仿佛已置身于那片汪洋,:“臣既已面聆圣訓,當即刻赴任!此刻早發一日,便多活萬民!若拘泥于案牘程式之間,待諸事齊備,只怕……只怕決口未堵,民變已生!流民嘯聚,盜賊蜂起,中原板蕩,只在頃刻之間!”
“民變”二字,如驚雷炸響!
就連見慣風浪的三楊都眼皮猛跳,其他大臣更是臉色發白,冷汗涔涔!
這于廷益,當真是不怕死啊!這等大逆不道、動搖國本的忌諱詞也敢在御前直說?!還是對著一個九歲的幼帝?!
朱祁鎮心里卻給于謙點了個大贊:“漂亮!維W壓力!頂級施壓!知道啥最能戳動上面神經!”
他小臉上適時地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驚惶和茫然,仿佛真的被“民變”這個恐怖的字眼嚇著了。
只見他小手不安地搓著貂裘邊緣,聲音帶著點顫:“這……這……于卿言重了吧?真有……真有這么急?”
于謙毫不退縮,趁熱打鐵,聲音帶著咄咄地急迫:“陛下!非臣危言聳聽!去歲黃河決口,豫東已有饑民奪糧、沖擊官倉之事!今春若再延誤,流民無食無居,奸人乘機煽惑,星火燎原……后果不堪設想!臣請陛下速斷!早一日,便是數萬條性命!”
漂亮!有數據、有推演、有預警!于謙同志,你調研報告做的滿分
于謙此刻透露出的巨大的壓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河南的爛攤子、于謙的“危言”、皇帝的驚恐、內閣的規矩……矛盾一觸即發!
此刻大明首輔楊士奇也是騎虎難下。
于謙把話都捅到“民變”這份上了,他再死守流程,萬一真出事,這鍋誰背?史筆如刀啊!
可要破例允準……這口子一開,以后誰都拿“十萬火急”、“恐生民變”說事,朝廷威嚴何在?法度豈不成兒戲?
老首輔的眉頭已鎖成了死結,腦門子嗡嗡作響。
就在這時,角落里一直當背景板的王振,忽然輕咳一聲,上前半步。
他先對著朱祁鎮深深一躬,聲音帶著一副為君分憂的懇切說道:”陛下,老奴倒有一拙見……或可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