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謙離京那日,天色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
朝陽門外的官道上,塵土都沒揚起來多少。
朱祁鎮當然沒去送,九歲崽崽再小也是皇帝,大清早爬起風吃土送大臣來送大臣?
這恩寵太高調了,也……太辛苦!
剛剛吃完午膳的他,懷里揣著個小手爐,像只過冬的松鼠般縮在乾清宮暖閣的窗邊軟榻上發呆。
許是覺得殿內有些悶濁,朱祁鎮小手隨意揮了揮,示意開窗透透氣。
侍立一旁的乾清宮管事少監陳安得令,忙趨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推開一道細細的縫隙。
“呼——”
一股裹挾著早春寒意的冷風猛地灌入,激得陳安下意識縮了縮脖子,袖中的手也蜷緊了些。
他瞇眼望向宮墻外灰蒙蒙的天際,視線仿佛能穿透重重殿宇,落在那遙遠的中原大地上。
河南……此刻該是澤國千里,哀鴻遍野吧?
那個叫于謙的臣子,此刻怕是正風塵仆仆,單騎闖關,去收拾那塌了天的爛攤子……解民于倒懸,力挽狂瀾于既倒,那是何等快意!
說書先生口中的英雄,活生生的青史留名,甚至……將來或許能得百姓自發立碑修祠,香火不絕……。
如果自己能有這天多好!
這念頭一閃,帶著滾燙的艷羨,瞬間又化為了譏慚。
鮮衣怒馬?青史留名?
呵……陳安嘴角牽起一絲苦澀。
自己司禮監隨堂太監兼乾清宮管事的位子,還都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垂憐,硬生生從王振指縫里摳出來塞給自己的。
自己算個什么東西?
不過是這紫禁城萬千奴婢中的一個。
是那老狐貍王振眼皮子底下,一個礙眼卻又暫時拔不掉的釘子罷了!
王振!
想到這個名字,陳安垂在袖中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攥緊。
一股混雜著怨恨、不甘與屈辱的陰郁之氣,在胸中翻騰如雷。
自己身為內書堂丙辰科的頭名!
論經史,論算學,論機敏,他陳安哪點不如人?
但就因為他陳安骨頭硬,不肯低眉折腰,不肯跪下去喊那聲“干爹”!
不肯把賬目做得“糊涂”些,好方便他們上下其手!
所以就被那老賊生生調去了那尚膳監那油腥腌臜之地五年!
五年啊!誰知道他這五年是怎么過的嘛!
自己吧最好的年華,全耗在米面油鹽、雞鴨魚肉的斤兩算計里!
若非太皇太后偶然問起宮中用度,他那一筆清賬入了老祖宗的眼……只怕如今還在尚膳監里,聞著油煙味兒,看著王振那些干兒子、干孫子們撈得盆滿缽滿!
眼下自己這乾清宮的管事,在旁人看來是登了天,可他自己心里門清,這不過是換了個更舒適點的牢籠。
因為伴君如伴虎,雖然小皇帝還是個孩子,但王振那雙老眼,肯定會無時無刻不在盯著自己。
等著揪出自己圣前失察的錯處,好一腳將自己踹回泥潭,甚至萬劫不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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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
一個清亮的童音自身后響起,打斷了陳安的思緒。
“奴婢在。”陳安立刻趨前半步,躬身垂首,姿態恭謹。
朱祁鎮仿佛閑聊家常一般,語氣帶著點孩童的隨意:“你是內書堂出身?”
陳安一愣,恭敬回道:“回陛下,奴婢是內書堂丙辰科生員。”
他有些意外皇帝會問這個。
“丙辰科……唔,算起來也有七八年了。”朱祁鎮點點頭,語氣平淡。
“聽說你文章不錯,尤善算學,在尚膳監管賬時,那些糊涂爛賬都讓你理得清清楚楚?”
他抬起眼,清澈的目光落在陳安臉上,“家里……還有個弟弟,是在通州衛當個小旗吧?令尊……是宣德二年歿的吧?積勞成疾?”
轟!
陳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整個人如墜冰窟!
皇帝怎么會知道這些?!連他父親去世的年份、弟弟在通州衛當小旗都一清二楚?!
即便是太皇太后提拔他,也只是看中他內書堂的資歷和賬目清楚,絕不會細查他一個奴婢的家世!
除非陛下……調閱了內官監的卯簿黃冊?!
難道是王振那老賊蠱惑了小皇帝什么!
想到此處,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顫抖道:“萬……萬歲爺圣明燭照!奴婢……奴婢家事微末,竟勞陛下掛心,奴婢……萬死!”
他額頭重重磕在金磚上,心中翻江倒海。
朱祁鎮仿佛沒看見他的驚駭,稚嫩的嗓音依舊平穩,卻字字如錘,敲在陳安心上:“萬死?不至于,朕只是覺得可惜。”
他放下玉如意,小小的身體猛地前傾。
他那雙本該純真無邪的眼睛,此刻在陳安看來,卻如寒潭般深不見底,甚至還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和……憐憫?
“你內書堂拔尖,才具本不止于此,卻被王先生壓著,在尚膳監管了五年庖廚賬目,若非皇祖母抬舉,你怕是連朕的乾清宮門檻都摸不著。”
朱祁鎮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陳安耳中,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他最隱秘的痛處和怨恨上!
“王先生……嗯,確實很會用人。聽話的,懂‘變通’的,自然步步高升,像你這樣……骨頭硬點,賬目又做得太明白,擋了別人財路的,自然只能去管油鹽醬醋了,朕說得可對?”
不是王振的授意?難道是小皇帝自己?
想到此處陳安更是渾身劇震!
他可還只是一個九歲的孩子,是一個前幾日連便溺都需人侍弄的娃娃。
難道這就是世間所傳,生而知之的真龍天子?!
巨大的震驚和敬畏瞬間攫住了他,讓他幾乎忘了呼吸!
“抬起頭來。”朱祁鎮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安下意識地抬起頭,茫然對上小皇帝那雙深潭般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孩童的天真,只有一種近乎神性的淡漠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朕身邊,缺人。”朱祁鎮的聲音很輕,卻重若千鈞。
“缺真正能辦事、敢辦事、只忠于朕一人的人!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位極內臣,權傾朝野……青史之上,亦能留名!是流芳百世,還是遺臭萬年,端看其心其行。”
小皇帝微微一頓,紅棗的甜香與權力巔峰的誘惑再次撲面而來,“你,想不想做下一個‘王先生’?”
司禮監掌印!提督東廠!青史留名!
這三個詞如同驚雷,在陳安腦中炸響!這是所有宦官夢寐以求的巔峰!
他從未敢想過的錦繡,竟會從一個九歲孩童口中,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地拋給他!
陛下這是暗示著什么……清算王振?!
巨大的誘惑和復仇的快意如同烈酒,瞬間沖昏了他的頭腦!
但僅存的理智卻讓他本能地有些恐懼和猶豫:“陛……陛下天恩!奴婢……奴婢微賤之軀,何敢……”
“微賤?”朱祁鎮輕笑一聲,帶著孩童不該有的嘲弄,
“王振當年,不也就是個東宮伴讀?朕看重的是你的才具,你的清白!”
“當然,你也可以繼續當個‘明白人’,在王先生眼皮底下戰戰兢兢地熬日子,只是……”
朱祁鎮的目光如同這穿堂寒風,刺透陳安:“朕觀你面相,印堂晦暗,眉間隱有斷紋,若依舊這般首鼠兩端,不知擇主而事……恐不出半月,便有血光之災。”
“輕則發配孝陵衛種菜,重則被王大珰……”
他故意拖長了調子,小嘴輕輕吐出兩個字。
“……溺斃。”
“溺斃”二字,瞬間擊潰了陳安最后一絲僥幸!
皇帝不僅知曉他的過去,看透他的現在,更是……預言了他搖擺之后的將來?!
這種洞悉一切、掌控生死的壓迫感,哪里是一個孩子所具有的?!
這絕對是一個生而知之的真龍圣君!
圣君天子現世,如能攀附青龍尾翼必能扶搖九天。
巨大的恐懼和抓住救命稻草的狂喜交織在一起,陳安再無半分猶豫!
他猛地以頭搶地,“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聲音帶著豁出一切的決絕和狂熱:“主子!奴婢陳安,愿為陛下效死!若違此誓,天誅地滅,永世不得超生!”
看著陳安眼中那徹底臣服的狂熱與敬畏,朱祁鎮心底一片冰涼的洞明。
這便是皇權!
九歲天子,亦是天子!
自己最大的權柄不在批紅用印,而在“人主”之名本身!
這身明黃,便是自己最大的本錢。
從古至今,朝堂之上,從無鐵板一塊。
三楊把持朝綱,王振竊弄權柄,其下必有郁郁不得志者、利益受損者、渴求功名者。
這些人缺的不是才能,而是一個名正言順效忠幼主、攫取從龍之功的機遇!
無需金銀,不必許諾。
自己只需顯露出一絲收攏皇權、整肅朝綱的意志與潛力。
自會有嗅覺敏銳的臣子,甘為馬前卒效死,去搏那封妻蔭子、青史彪炳的潑天富貴!
襄助天子親政,便是最大的“正義旗號”!
分食舊有權貴的蛋糕,便是最誘人的“政治前景”!
這便是皇權與生俱來的磁力!
九歲,亦足可聚勢成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