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榮這番誅心之論，比刀斧更利。

文官們駭然失色，誰也沒想到次輔的反擊竟如此狠辣，這是想要將劉球置于死地。

武官隊列之首的英國公張輔，此時眉頭緊鎖，眼中閃過一絲焦急，卻又無從插言。

經(jīng)義之爭，終究是文臣們的戰(zhàn)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劉球的政治生命將要終結(jié)的時刻。

“首輔大人，楊閣老，請息怒。”

一聲清朗平和的聲音，如通玉磬破冰，精準(zhǔn)切入了這劍拔弩張的氛圍。

眾人望去，只見之前一直默立的輔講官曹鼐，竟在此刻緩緩出列。

他并未像劉球那般狀若瘋魔，甚至連官袍的褶皺都未曾凌亂半分。

他整了整袖口，動作從容不迫，仿佛不是在身處一觸即發(fā)的政治風(fēng)暴中心，而是在自家庭院中閑庭信步。

曹鼐先是對御座陛下的方向深揖一禮，然后再從容的轉(zhuǎn)向面沉如水的楊士奇說道。

“劉學(xué)士忠貞體國，情之所至，言辭或有激烈，然其心可表。楊次輔為其扣上‘佞臣’之帽，晚生不敢茍同，此時只敢請教首輔大人三個問題。”

楊士奇眼簾微抬，冷冷地看著眼前這個宣德八年的狀元郎道：“講。”

“其一，首輔大人言，‘尊王’在于修德安民。敢問，若德政不出紫禁，仁義止步朝堂，遠在邊關(guān)浴血之將士，僻處鄉(xiāng)野待哺之黎民，又何以感念君恩，何以知朝廷之德？德，若不行于外，則為空談。”

“其二，首輔大人痛斥‘窮兵黷武’。敢問，史冊所載，自三皇五帝至今，可有只修文德、不備武功，卻能長治久安之朝代？武，若不備于內(nèi)，則國危。”

曹鼐每問一句，殿內(nèi)便靜一分。

他的邏輯清晰，辭鋒內(nèi)斂。

但此時楊士奇的臉色卻愈發(fā)陰沉，他猛然驚覺，如果說劉球是一把胡劈亂砍、尚有跡可循的利斧，那眼前這個曹鼐，則就是一張看似柔軟、實則綿密堅韌的漁網(wǎng)！

他不是在正面沖撞，而是在用最正統(tǒng)的儒家邏輯，消解自己立論的根基！

“德與武，猶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劉學(xué)士所言者，‘武’之用也；首輔所言者，‘德’之體也。晚生愚鈍，以為兩者并行不悖，皆是‘尊王’之道。今日經(jīng)筵，若能將此二者如何并行之策辯說明白，豈非正是‘開啟圣聰’之最大功業(yè)？何來‘動搖國本’之說？”

“最后其三，”曹鼐頓了頓，目光掃過因暴怒而胸膛起伏的楊榮，抿了抿嘴唇再次毅然說道：

“若朝堂之上，只容一種‘中正平和’之聲，稍有激切便斥為‘狂悖’，稍有異議便指為‘動搖國本’，長此以往，天下之士，誰還敢向陛下披肝瀝膽，盡獻忠言？”

“陛下兼聽，則明；偏信，則暗。今日劉學(xué)士之言，或為‘偏’，然若無此‘偏’，又何以映襯首輔大人所言之‘正’？若因言獲罪，因忠獲譴，則天下言路，恐將為之鉗默。此，非社稷之福，亦非陛下之福啊。”

曹鼐最后的第三點直接避開了經(jīng)義的辯論，而是另辟蹊徑的從“言路”與“君主兼聽”，這個文官集團最無法反駁的道德制高點上，再次對楊士奇進行了當(dāng)庭棒喝！

而且他更將楊榮的“處置劉球”與“阻塞言路”畫上了等號！

他這是在指著楊榮的鼻子說：你今天敢動劉球，那你就是阻塞言路、蒙蔽圣聽的奸臣！

“你……！”楊榮氣得渾身發(fā)抖，戟指曹鼐，卻又一時竟找不到半句可以反駁的話來。

楊士奇的臉色這時已經(jīng)徹底陰沉下來。

他死死盯著曹鼐。

這個年輕人！

他居然敢……當(dāng)著滿朝文武，暗示內(nèi)閣在“阻塞言路”，在“蒙蔽圣聽”！

“楊先生。”

御座之上，那個一直沉默的、被所有人下意識忽略的童音，再次響起。

朱祁鎮(zhèn)知道，此刻他必須親自下場了。

劉球和曹鼐，一剛一柔，已是他能打出的最好棋子。

可即便如此，在這龐大的文官體系和三楊的絕對權(quán)威面前，他倆依然猶如驚濤駭浪里的兩葉扁舟，隨時都可能被傾覆。

若再讓他倆說下去，只會落得個雙雙被黜的下場。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階下神色各異的百官，最終定格在楊士奇那張布滿褶皺卻依舊精悍的老臉上。

“曹學(xué)士所言，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甚合朕心。”

朱祁鎮(zhèn)開口的第一句話，便讓楊士奇的心沉入了谷底！

“德為體，武為用；王道主內(nèi)，霸道主外。此方為治國全貌。今日之辯，讓朕看清了這全貌。”

他微微前傾，冕旒上的玉珠輕輕晃動，那清亮的童音是要為這場驚心動魄的經(jīng)筵畫上句號。

“先生所言，尊王守禮，修德安民，此乃帝王之基，社稷之本。”

他先是肯定了楊士奇的“王道”，隨即話鋒一轉(zhuǎn)。

“然，朕亦以為，天子之德，非止于仁。天子之威，亦是德之一體。對豺狼講禮樂，對盜匪施仁政，此非王道，乃取死之道！”

“朕，明白了。”

他緩緩坐直了身子，最后看向楊士奇，語調(diào)甚至恢復(fù)了一絲溫順：

“學(xué)生……受教了。”

朱祁鎮(zhèn)的這聲“受教”，此刻聽在楊士奇耳中，卻比任何激烈的辯駁都更讓他更感到失控的恐慌！

因為陛下“受教”的，根本不是他楊士奇的道理，而是經(jīng)由這場辯論后，由他自己親自整合、定義、并昭告天下的——帝王之道！

這場由“尊王”大旗撕裂的滔天風(fēng)暴，最終在朱祁鎮(zhèn)那反常的平靜中，戛然而止。

“鳴鞭——！”鴻臚寺官那帶著一絲顫抖的唱禮聲，打破了這片詭異的死寂。

殿前靜鞭再次凌空炸響，但聲音卻已不復(fù)開場時的威嚴(yán)，顯得空洞而又倉促。

“禮畢——百官，退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百官們機械地完成著最后的跪拜大禮，起身后，再無一人交頭接耳。

他們?nèi)缤蝗菏Я嘶甑哪九迹聊亍缀跏翘右菜频赜砍龃蟮?..

每個人心中都清楚，這場閣老們精心編排、用以維系帝國精神統(tǒng)一的“意識形態(tài)大秀”，已然演砸了。

“尊王攘夷”這面大旗被當(dāng)眾撕開，露出了內(nèi)里關(guān)于“權(quán)力歸屬”的根本分歧——這道裂痕，對舊有的朝堂秩序而言，是致命的。

同時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清楚，御座上的那個孩子……已然掙脫了所有枷鎖

肩輿在宮道上平穩(wěn)前行。

厚重的錦緞簾幕隔絕了外面驚疑不定的世界。

朱祁鎮(zhèn)一把扯下那沉重的冕冠，隨手丟開。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在封閉的肩輿內(nèi)響起。

“裝不下去了……也好。”

他閉上眼，靠回軟墊。

那張稚嫩的面容上，終于卸下了所有偽裝，只余下權(quán)謀交鋒后、那種獨屬于帝王的深沉與疲憊。

而在他身后，文華殿的上空。

那代表著帝國千年道統(tǒng)的幽靈，正被一道剛剛掙脫枷鎖的幼龍之影，撕開了一道無法彌合的裂隙。

天光，自此而入。

一個新的時代，已然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