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文華殿內因劉球的狂悖之言而嗡嗡作響,騷動不安之際。
一個動作,讓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只見首輔楊士奇,緩緩地離隊站了出來。
他并未做聲,甚至就連臉上都沒有漏出過多的表情。
但就是這一下簡單的出列舉動,卻仿佛瞬間抽干了殿內所有的聲音。
一時之下殿內死寂,百官噤聲。
大明首輔積威之盛,竟恐怖如斯!
就在這無聲的對峙已至頂點,一觸即發的瞬間
御座之上,那個一直沉默的小小身影,動了。
朱祁鎮緩緩抬起了頭,冕旒上的玉珠隨著他的動作,發出清冷的撞擊聲。
“劉學士,抬起頭來回話?!?/p>
隨著小皇帝這句簡短的話音落下,楊士奇那幾乎要將人壓垮的威勢不由得為之一滯。
滿朝文武的目光,瞬間從首輔身上,齊刷刷地轉向了劉球。
只因他們都從御座上那清亮的童音中聽出了一層截然不同的意味。
那意味里并無斥責,甚至沒有中立的垂詢,而是一種近乎嘉許的認同!
劉球聞言,猛地抬頭,眼中爆發出近乎狂喜的光芒!
“臣……在!”
朱祁鎮的目光再他身上平靜地掃過:
“你方才所言,‘九世猶可以復仇’。那么朕問你,何為君父之仇?何為國朝之恨?《春秋》之義,講的是不是天子手握干戈,對內討不臣,對外攘夷狄,以雪累世之恥,以固萬世之基?這,算不算‘尊王’?給朕說個明白!”
朱祁鎮的這番話語,在劉球聽來,不啻于驚雷貫耳!
這哪里是懵懂提問?
這分明是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在借他之口,問罪于這滿堂的‘守成’之臣,要將這‘德威之辯’,堂堂正正地擺上大明廟堂的臺面!”
之前翰林院傳言陛下天縱圣明,他原以為只是臣子的溢美之詞,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竟是真的!
他苦等了半生,尋覓了半生的‘圣主’,就在眼前!
此乃天啟!
此乃先賢對他所持“大道”的呼應!
這種尋得知己的狂喜,這種大道不孤的慰藉,瞬間蕩去了他所有的孤憤與不安!
內閣的壓制、同僚的側目、甚至可能會為自身引來的禍端,在此刻都變得輕如鴻毛!
他要為這“道”的微光,為這“圣主”的苗頭,發出震徹寰宇的吶喊!
哪怕今日就縱死殉道,亦在所不惜!
他猛地向前一步,竟違制踏出了講官應站的范圍,聲音帶著決絕的狂熱道:
“陛下圣明!一語切中肯綮!王者代天牧民,秉乾坤之正氣,執寰宇之生殺!對不臣之屬,對侵我疆土、辱我先靈之夷狄,豈能一味懷柔綏靖?當效齊桓、秦皇、漢武之雄烈,以雷霆之威,行誅討之事!彰天子之怒,雪累世之恥!此方是社稷永固、四夷賓服之道!此方為《春秋》‘尊王’之真髓!乃天子不容旁貸之權柄!”
“嗡——!”
這下階下得百官們算是徹底炸開了鍋!
文官們臉色煞白,武將們呼吸粗重,勛貴們彼此互相交換著驚疑不定的眼神。
楊士奇原本沉靜如水的臉上,終于出現了波動!
自己原本起身的本意,是想以首輔之尊行訓誡之事,最好是不發一言僅靠積威便將劉球的狂悖之言壓下,讓失控的局面重歸掌控。
他算好了一切,唯獨沒有算到,御座上的幼主竟會親自下場,將這本該被他撲滅的火星,直接引向了炸藥桶!
他的目光越過劉球,筆直地落在御座上的那團小小身影之上。
在他看向陛下的目光里,此時已不再有半分對幼主的呵護,瞳仁里外溢的只有必須扼制事態發展的決絕!
楊士奇知道,若再不出手,今日之后,內閣數十年維系的“君臣共治”之道,將被徹底撕開一道無法彌合的裂口!
一念及此,他再不遲疑,猛地轉向劉球,厲聲喝道:
“《春秋》大義,首在‘正名分’、‘守綱?!?!維系的是江山永固的倫常法度!是君臣相安的萬世基石!‘尊王’者,乃君王修德垂范,以禮樂仁政化育萬民,使百官各安其位,四夷慕德來朝!此方為煌煌王道!豈是鼓動刀兵,輕啟邊釁,以逞一人之血氣?!”
“劉球!爾之論,鑿空妄言!曲解圣訓,以逞狂悖之私!視千年治國之禮法為何物?!朔望經筵,乃昭示君臣共守綱常倫理之盛典,非爾逞口舌之快、鼓噪征伐之所在!爾妄言‘誅討’、‘復仇’,將煌煌圣學引向窮兵黷武之歧途,是欲置陛下于不仁不義之暴君境地,從而動搖國本乎?!”
楊士奇最后這句石破天驚的誅心之論,已然不再是辯經,而是來自帝國文官之首的政治絕殺!
滿朝諸公,無不屏息。
在他們看來,這場對決已經結束了。
面對首輔如此雷霆萬鈞的定罪,劉球最好的下場,便是立刻叩首認罪,乞求寬恕,或許還能保全性命。
但凡再有任何一絲辯駁,都無異于飛蛾撲火,自取滅亡。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立于風暴中心的劉球,并未如眾人預想那般崩潰搖擺。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氣之后,那張因激憤而漲紅的臉,竟緩緩恢復了成一種屬于殉道者的平靜。
他迎著楊士奇冰冷的目光,繼續聲如洪鐘:
“首輔大人此言,劉球不敢茍同!”
劉球此言一出,滿堂嘩然!
他們驚詫的不是反駁本身,而是他反駁背后那悍不畏死的決絕!
當朝首輔,四朝元老,帝師之尊。
楊士奇的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甚至可以代表朝廷的‘公論’。
而劉球,一個區區五品的侍講學士,竟敢在御座之前,當著滿朝文武,公然說‘不敢茍同’?!
這已不是簡單的學術辯論,這是在公然挑戰整個文官體系的秩序與尊嚴!
“首輔所言‘修德安民’,乃治世之常道,劉球亦深以為然!然則,當瓦剌屢叩邊關,倭寇劫掠沿海,此是‘治世’還是‘亂世’之兆?!對豺狼講禮樂,對盜匪施仁政,此非王道,乃是鄉愿之道,是取死之道!”
他猛地一甩袖,雙目赤紅,狀若瘋魔:
“漢武帝北擊匈奴,可曾動搖國本?不!他換來了漠南無王庭,邊塞百年安!”
“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可是不仁不義?不!他打出了‘永樂’之盛世,萬國來朝!”
“敢問首輔,若無赫赫武功為基,德政與禮樂,又與空中樓閣何異?!”
“今日不言戰守,只談仁義,是為將來社稷傾覆、君王蒙塵埋下禍根!劉球今日之言,非為蠱惑,乃是警醒!是為陛下,為我大明,求一條金甌永固的鐵血之路!若因此獲罪,劉球甘愿領受!只求諸公,勿要再以‘守成’之念,誤我大明萬年國運!”
聞聽此言,御座之上的朱祁鎮身形紋絲不動,但他那雙隱藏在珠簾后的眸子里,卻不由自主的閃爍著激賞。
漂亮!
好一個公羊大家,好一張刀子般的利口!
真的是一點虧都不肯吃吶!
楊士奇方才高舉“綱常禮法”的大旗,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想要給劉球扣上動搖國本的死罪。
可劉球這番話,卻是另辟蹊徑,不跟你玩正面對抗,直接去搶占另一個、也是更根本的制高點——“江山存續”!
他這是在告訴楊士奇,告訴滿朝文武,最大的“綱?!?,是大明的存亡!
最大的“國本”,是抵御外侮的實力!
其他所有的一切在這面前,皆是賣國之道!
劉球的這番話,哪里還是辯駁?!
這簡直就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在指著整個內閣的鼻子,痛斥其“綏靖誤國”!
更是把“動搖國本”這頂帽子,直接原封不動地又給楊士奇踢了回去。
“狂悖!狂悖至極!”
楊榮本就性如烈火,此刻見首輔的理論被駁斥,內閣的顏面被當眾踐踏,那股積壓的怒火瞬間噴發!
他沒有再看劉球,而是猛地起身,面向御座,躬身下拜:
“陛下!”
“翰林院侍講學士劉球,于經筵大典之上,曲解圣人之言,鼓噪征伐,輕言刀兵!此非為國,實為一己之私!其言不辨王霸,不分德威,是欲將陛下引向秦皇漢武之歧途,行窮兵黷武之事,置天下蒼生于水火,以成他一人‘從龍之功’!”
他每一個字都咬得極重,在大殿中激起陣陣回音。
“臣懇請陛下,立時罷黜此獠,明正其罪,以儆效尤!否則,今日朝堂之上,若容此等佞幸之臣蠱惑圣聽,他日疆場之上,必將是我大明百萬將士的累累白骨,次子……其心可誅!”
最后四個字,楊榮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充滿了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