搪瓷臉盆砸在地上的聲音，陸野記了十年。

十三歲那年，他躲在衣柜里，看見父親把母親推倒在搪瓷臉盆架上。母親哭喊著要離婚，父親揪著她的頭發一下下撞向衣柜。

“我爸……”陸野沉默幾秒，“就是個稱呼。”

姜晚舟的視線落在他轉動玻璃杯的左手上，和那個人一樣，是左撇子。

她記得那只手。

“哭什么？”陸永昌的左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右手解皮帶，“再叫，老子弄死你。”

“姜晚舟？”陸野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她垂下眼，藏住眼底的翻涌：“沒事。”

“你是B市人？”她突然問。

陸野一愣：“你怎么知道？”

“口音。”她低頭攪動菠蘿冰，“B市人說話，尾音會上挑。”

陸野笑道：“這么明顯？”他故意拖長尾音，惹得她輕笑。

“我老家在榆林村，離B市很近。大城市機會多，村里人大多到B市打工。”姜晚舟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

“那你怎么來S市了？”陸野傾身問道，想了解她多一些。

“找人。”姜晚舟捏緊杯子，“欠債的。”

陸野爽朗說道：“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幫你。”

姜晚舟沒應聲，卻也沒拒絕。

“你呢？是考大學來這里的嗎？”

“不是。”陸野搖了搖頭，“十三歲那年，我爸媽離婚了，我媽帶我來了S市。”

陸野停頓片刻，繼續說道：

“我媽在我上大學后再婚，嫁給了一個港商，定居港城，她每月會寫信給我。”

姜晚舟的勺子停了下來。

怪不得，他隨意穿著的一件T恤，就抵得上她幾個月的工資。

“港商...具體做什么生意？”

“搞房地產。我媽信里說，他今年在S市臨湖區投資了塊地，過段時間要來談合資項目。”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姜晚舟緊繃的肩膀漸漸放松。

陸野正說到興處，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桌沿，冰勺當啷落地。

兩人同時彎腰去撿，卻在低頭的一瞬，鼻尖幾乎相觸。

姜晚舟偏頭避開他的視線，陸野低頭撿起勺子，心跳加速。

他第一次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

大學室友張勁總嬉笑著傳授經驗，追女孩子要臉皮厚。

陸野從褲兜里拿出個盒子。

“路過百貨商店看到的。”他將盒子推到姜晚舟面前，“很適合你。”

她盯著那個盒子，沒動。

陸野又貼心地補了一句：“不貴。”

姜晚舟終于伸手，掀開盒蓋。

里面躺著一枚素凈的發夾，銀色的波浪紋，嵌著一粒小小的仿珍珠。

“你過生日，我還沒送你禮物。”姜晚舟碰了碰發夾，“怎么反倒送我這個？”

“上次……表白的時候就想送。”陸野清了清嗓子才開口。

“本來想買更貴一點的，怕你不收。”

十二塊八，用他的獎學金買的。

他問過百貨商店的售貨員，現在女孩子流行戴這種。

“謝謝。”

陸野還沒來得及回應，姜晚舟指著對面的西餅店說：

“我請你吃麥淇淋蛋糕吧？”

她笑了笑，眼角眉梢都舒展開來，格外生動。

陸野忽然覺得，這大概是他二十幾年來，最想吹蠟燭的一次。

西餅店里的收音機正放著鄧麗君的《甜蜜蜜》。

姜晚舟捧著買來的蛋糕：“祝你生日快樂！”

“生日愿望。”陸野忽然開口，“我能要個答案嗎？”

姜晚舟疑惑地看他。

陸野鼓足勇氣又問了一次：“為什么拒絕我？”

姜晚舟張了張嘴，半天才發出聲音：“我配不上你。”

“你前途光明，而我……”她咬了咬唇，“我是孤兒，從小在村里吃百家飯長大。很早就出來打工，也沒有學歷。”

“我不在乎。”陸野打斷她。

“我在S大讀金融，下學期畢業。”他描畫著未來，“畢業后分配工作，我可以賺錢給你開間小店。”

姜晚舟看著眼前這個男人，他陽光、正直，是很多女孩子喜歡的類型。

“可是...我在乎。”她搖了搖頭，“你值得更好的。”

陸野急得抓住她的手：“姜晚舟，我們試試。”

姜晚舟盯著兩人交疊的手：“松開。”

陸野沒松手，她胸口發悶。

該告訴他嗎？那件事像塊腐肉，一直爛在心底。

姜晚舟又扯了兩下手沒扯開。

她深吸口氣，極力掩蓋住眼底的苦澀開口：“你會喜歡一個坐過牢的女人嗎？”

“坐牢？”陸野瞳孔驟縮，“因為什么？”

問完才驚覺唐突，又急忙解釋，“我是說...如果你愿意告訴我的話。”

“故意傷害罪，判了三年。”

沉默在蔓延，姜晚舟低著頭，正常人都很難接受吧，他該問了…你干了什么？

她甚至已經在腦海里排練了無數遍答案，可預想中的質問遲遲沒來。

故意傷害？陸野聞言微怔，覺得不可思議。

她看起來那么瘦弱，平時受委屈也不吭聲，這么隱忍的女人，得被欺負到什么程度才會還手？

陸野突然覺得心疼。

第一次見她，就覺得她身上有一種堅韌又破碎的矛盾感，他不自覺的被她吸引。

不忍心看她受傷害，想要保護她。

他應該要問的，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問，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我猜，他該打。”

姜晚舟猛地抬頭，撞進他異常平靜的眼眸里，沒有預想中的驚恐或嫌惡。

“不問為什么？”

有些答案根本不需要問，有些傷口，揭開就是二次傷害。

“你想說自然會告訴我。”陸野伸手覆住她顫抖的手。“我媽說過，有些人犯罪，是因為別人先犯了更大的罪。”

鼻腔泛起酸澀，眼淚后知后覺地滑落下來。

陸野輕輕擦掉她的眼淚。

姜晚舟下意識瑟縮：“我自己來。”

“無論什么理由，都不是你的錯。”陸野低頭看著她，“法律判三年，但沒判你一輩子。”

“姜晚舟，你只要回答我，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

“陸野……”姜晚舟終于開口。

店門上的風鈴突然叮咚作響，一群大學生嬉笑著涌進來。

他固執地抓住她想要逃離的手腕。

在嘈雜的人聲中，她到底有沒有說出那個“好”字？

陸野都沒聽清。